作者:尼罗
顾承喜晕晕乎乎的回了家。进了上房坐稳当了,他也不吆五喝六,单是抬手缓缓揉着一侧肩膀,同时脑子中有根大筋在合着节奏蹦:“团长!团长!团长……”
小林给他洗了一盘子水果,双手端了往屋子里走。一脚刚刚跨过门槛,前方的顾承喜忽然张着大嘴对了天花板,开始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
一鼓作气笑了一长串,末了他气不够用了,抬手一拍身边桌子,他有气无声的张着嘴,肩膀一抽一抽的俯下了身,死去活来的依然在笑。小林吓坏了,三步两步的走上前去放了盘子:“承喜,你怎么了?”
伸手搀了顾承喜的一条胳膊,小林拼了命的要把他扯直了腰。顾承喜顺着他的力道歪斜了身体,偏着脸向上望了小林,他抬手狠狠一点自己的胸膛,同时做了个口型:“团长,我是团长……”
小林看他看呆了,因为他竟然满脸都是眼泪,又像很悲痛的哭,又像很狂喜的笑。攥了拳头一捶心口,顾承喜濒死似的向后一仰,直着脖子换了一口气。攥着拳头的手高高抬起来,他又响亮的一拍大腿,终于从喉咙中发出了声:“小林,我当团长了……”
这一句话让他说得带了哭腔。一只大手握住了小林的细胳膊,顾承喜涕泪横流的向他笑:“小林,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混上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去年我到北京的时候,我他妈就是一条野狗,我见了他连大气都不敢喘。当时那一趟我要是没折回去,现在我就不是这个样儿了。小林,我没白给人装孙子,我没白给人当奴才,我总算是熬出点儿头了!”
小林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承喜,你说什么呢?你当团长了?”
顾承喜闭了嘴,笑着向他点头。
小林瞪大了眼睛:“你真当上团长了?昨天不还是营长吗?”
顾承喜抿着嘴笑,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睛也眯得弯了,对着小林继续点头。
小林抬手挠了挠头,又张了张嘴,几乎打了结巴:“你他妈的——”
顾承喜出息的速度已经大大的超过了小林的预期,小林本来认为他当个营长已经够可以了,没想到一天不见他又往上窜了个高。小林是有自知之明的,顾承喜狗屁不是的时候已经难以驾驭,如今骤然成了团长,让他感觉自己的前途委实令人担忧。自家这座小四合院,恐怕他要霸占不住了。
顾承喜让小林预备了几样下酒的好菜,关了房门连吃带喝,偷偷的庆祝。当着小林的面,他醉醺醺的连吹牛带放炮;吃饱喝足之后,又是连打嗝带放屁,因为酒喝多了,所以半夜还往屋里地上吐了一场。
一夜过后,他醒了酒,蹲在院子里嚓嚓的刷牙哗哗的洗脸。最后对着镜子正了正军帽,他英姿飒爽的出了门,要去霍府陪白摩尼玩七巧板。小林无可奈何的望着他,看他回家是这个德行,出门是那个德行,简直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到了霍府之后,顾承喜迎面先遇到了马从戎。马从戎一个人在府里走,走得挺得意,一只手扶着腰间武装带,另一只手顺着步伐前后大幅度的摆。停在顾承喜面前,他笑着唤了一声:“顾团长,早上刚听了你的好事,恭喜啊!”
顾承喜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含羞带笑的说道:“秘书长,你别拿我开玩笑。你叫我团长,我不敢当。”
马从戎一拍他的肩膀:“你是名副其实的团长嘛,有什么不敢当的?实不相瞒,大爷正派我去给你预备委任状呢!”
顾承喜笑得红了脸:“秘书长,真的,我都让你说得不好意思了。”
马从戎也哈哈笑了:“好啦,承喜,不和你逗了!来干什么?陪白少爷玩儿?去吧,白少爷刚对大爷发了一通火,你去了,正好救救大爷。大爷被他折磨得可怜见儿的,回家好吃好喝的休息了几天,反倒比在保定的时候更瘦了。”
顾承喜毕恭毕敬的点头答应,心想你怎么知道他更瘦了?你又摸他了?
和马从戎道了别之后,顾承喜轻车熟路的继续往里走。结果还没等进那座小院,就听院内屋子里有人咆哮:“你这个混账东西,从早到晚的和我无理取闹!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让我把公务全推了,只陪你一个人扯淡?”
然后是白摩尼针锋相对的做了回应:“一个督理,算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去做大总统,也算你忙得有理!”
霍相贞显然是气急了:“我——”
院子里响起了“咣当”一声,是有人踹门冲了出来。顾承喜站着没敢动,眼看着霍相贞大步流星的低头往院门口走。及至霍相贞走近了,他才发觉自己是挡了道。而霍相贞直通通的像枚炮弹一样,一肩膀把他撞了个趔趄,随即头也不回的走没了影。
霍相贞像座活牌坊似的,一贯威严堂皇。顾承喜记得自己一共见他失过两次态,白摩尼断腿时算一次,今天又是一次。以为白摩尼什么都不是?错!白摩尼才是真有本事。
抬手托着下巴活动了面部肌肉,顾承喜变脸似的一笑,迈步进了小院:“白少爷,我来了,今天你想玩什么?”
前方书房的门帘一掀,他看到了门槛后的白摩尼。白摩尼坐在轮椅上,用一根笔直手杖挑起了帘子。因为瘦,所以显得一双眼睛特别大,带着冷森森的水光。
顾承喜不怕他的冷眼,笑眯眯的问他:“白少爷,你发话吧!你指哪里,我打哪里!”
白摩尼将手杖横架在了轮椅扶手上,双手紧紧的攥了手杖中段:“小顾……”
他轻声说道:“我说我疼,他说我娇。我让他陪我,他说我啰嗦。”
顾承喜迈过门槛,在他身边蹲下了:“白少爷,我陪你。”
白摩尼慢慢的把脸转向了他,自顾自的继续说话:“他的心里只有升官一件事,他想连毅比想我多。
然后他又面对了前方,声音越来越低:“我不怪他,只是原来我能自己玩,不用他陪,现在我不能够了。”
顾承喜听闻此言,没挑出霍相贞的错处。霍相贞是个爷们儿,爷们儿就该干大事。天天守在家里谈情说爱,算是什么本事?他就爱霍相贞身上这股子劲。非得是这么一股子劲,才能降服住他。
一边被霍相贞降服,他一边又想去降服霍相贞。那天检阅的时候他在下面队伍里站着,仰头看到台子上的霍相贞戎装笔挺,佩剑闪亮,差点当场失了魂。人站在大太阳地里,他硬是没觉出晒。白日梦一波接一波的做,他在臆想中几次三番的把霍相贞压倒在地,又把对方那一身武装揉搓了个乱七八糟。那么紧张的时候,他还敢胡思乱想,事后一回忆,他都后怕。
暗暗的一咬舌头,他在微痛之中勉强收了心神。脑筋转了一圈,他起身走到门槛外,背对着白摩尼俯了身:“白少爷,上来!我背你玩去!”
白摩尼玩到了八大胡同里,去见了他的老姐姐。老姐姐早听说他出了事,还避了娘姨的耳目,偷着去医院看了他几次。他虽然瘸了腿,但是并未缺了钱,所以老姐姐还是很乐意招徕他。
白摩尼并没有移情别恋,只是很享受老姐姐施给他的温柔。试探着又尝了几口鸦片烟,他奇妙的没有再作呕。透过鸦片烟雾往下看,他看到了自己放在烟榻边沿的双脚。双脚穿着崭新的皮鞋,皮鞋样式很不错,鞋底镶着一圈牙子,走路咯吱咯吱响,非常适合跳舞。顾承喜坐在一边,老姐姐坐在另一边。白摩尼忽然感觉自己很幼小,身边的人宛如自己的爹和娘。
抬眼望向了老姐姐,他忽然说道:“我讨了你吧!”
老姐姐立刻认定了他是在说笑话,所以只笑吟吟的用条手帕一甩他的脸。
白摩尼抬手抓住手帕,送到鼻端嗅了嗅香气:“我知道你不会跟我,我瘸了一条腿嘛!”
老姐姐抽回了手帕:“你再瞎三话四,我可不留你了。”
白摩尼眨巴着眼睛发呆,知道凭着老姐姐的条件,真是犯不上跟自己。自己的家庭,只是一座冷清清的空壳子,之所以还能挥金如土,完全是因为有大哥。一个没根基的穷少爷,瘸得连路都走不成,人家正当红的姑娘,凭什么要跟你?
当天晚上,白摩尼住到了顾承喜家。
翌日上午,顾承喜接到了委任状,于是主动送了白摩尼回霍府,顺便想以此为机会,向霍相贞表一表不花钱的忠心。哪知他一进霍府大门,发现霍府也是张灯结彩。开口一问,他才得知霍相贞刚被大总统封了个纯武将军,虽然实权并无变化,但毕竟也是件有光彩的事情,所以霍府从上到下,都是喜气洋洋。马从戎早早就来了,站在人群之中,是个长身玉立的姿态。白摩尼看了他一眼,登时自惭形秽,脸色都变了。
然后安如山来了,陆永明来了,霍平川来了,甚至连毅也来了,哪一位的排场都不小。白摩尼受了惊一般,催着顾承喜把自己往后头院子里背。像是怕被人瞧见似的,他进屋之后关窗锁门,瑟瑟发抖的抱了肩膀,静听前头的欢声笑语。
忽然转向了顾承喜,他开口问道:“你不看热闹去?”
顾承喜站到了他身边:“我不去。前头现在师长扎了堆,我没资格往里凑。咱俩在一起先混着吧,听说晚上还有戏听?”
然后他偶然往靠墙的多宝格上一瞥,瞥到了一个玻璃相框。框子里嵌着一张霍相贞和白摩尼的合影。照片中的白摩尼还没长成,穿着白色水手服和齐膝短裤。他站着,霍相贞像个爹似的坐着,两人仿佛是一对父子。
顾承喜抬手一指相框:“白少爷,那时候你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