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盲土拨鼠
“她的语文很好,作文总是被老师拿出来朗读。”杜以泽的眼里流露出少见的悲愤,“我想让人们得到应得的资源,想让那些愿意上学的女孩不会因为读不起书而辍学,不会因为吃不饱饭而去……”
杜以泽的声音戛然而止,李明宇转身回头,他看见杜以泽脸上挂着一种迷茫的神情。杜以泽望着那轮刺眼夺目的、金黄色的太阳停顿片刻后,突然耸了耸肩膀,故作轻松道,“我就是说说而已,我只是个普通人。”
李明宇没想到杜以泽的小脑袋里竟然装着这么宏伟的计划,小声嘟囔道,“普通人不也挺好的吗……”
“你难道都没有想过自己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吗?”
李明宇咽了口口水,他当然想过以后要做什么,他想开家馄饨店,想给他妈买个电视机,想有一个馄饨店老板的老婆那样的女人,从早干到晚,这样的愿望对他来说已经足够遥不可及了,可是一旦跟杜以泽的梦想摆在一起,他又忍不住为自己害臊。
李明宇只好鄙夷地摆了摆手,“不想!有什么好想的?怪浪费时间的。再说了,这是想想就能实现的吗?”
人生梦想这件事,当然不是简单地想想就能实现,哪怕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中考的前一个月里,杜妈妈整日在杜以泽耳边念叨着没关系,劝他压力不要太大,考不上也没关系,早点就业更好,怎么着都比读书强。
杜以泽把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听得明白,但他什么都不说。初三那一年里,他放学了也不回家,就趴在小卖部门口的小木凳那里写作业,李明宇偶尔陪着他划上两笔,后来发现杜以泽是真的在奋发图强,就不好意思霸占他的时间抄作业。杜以泽去找小卖部老板借没有烧完的小截蜡烛用来晚上看书,周末便给小卖部收钱作为回报。三百六十五天里,他没有一天的睡眠时间超过六个小时。
功夫不负有心人,杜以泽依旧稳居第一名的宝座,他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并且成功申请了特困生。因为成绩优异,学校为他免除了学杂费,还给予了补助。
杜以泽的名字又被中学拿来做宣传,旁边还配上了初一时校长为他颁发奖学金时的照片,校长油腻的右手就搭在他的肩膀上。几个家里情况稍微好一点的邻居不惜买上一小篮鸡蛋上门请教杜妈妈的教育学,杜妈妈就乐呵呵地笑,说,“我啊平时也没怎么管,就监督监督他写作业,看看他的考试卷子。”
“那你这是儿子自己争气懂事,不需要你管!哪像我们家那个?一天到晚就知道玩!”
“哎呀,小男孩都一个样子!我儿子也贪玩。您等着,我把他叫出来,哎,这孩子,一天到晚都闷在房间里……”
杜以泽难得过了一个非常轻松的暑假,然而这一年对他的家庭来说却并不轻松。
杜妈妈发现了杜爸爸出轨的事情。
具体怎么发现的杜以泽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有一天在小卖部打完杂回家的时候,他看到他爸妈如同两只长了头发的负鼠,在地上滚作一团,嘶吼、尖叫声全都夹杂在一起。他刚踏进门口的脚步立即收了回去,随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一样,转身去敲李明宇家的房门,喊他出来玩。
杜以泽请他喝了一瓶冰镇汽水。炎炎夏日里,树叶都被烤得发奄发黄,他们躲在绿色的树荫里去追前方的两只阿猫阿狗,两人手里拿着绿色的玻璃瓶,手掌心冰冰凉凉,舒坦得很。李明宇走上好几步路才舍得嘬上一小口手里的饮料,然后再心满意足地舔舔嘴唇。
一口火辣辣的汽水下肚之后,李明宇说,“那个王八蛋校长,听说他要出国了。”
杜以泽“哦”了一声,百无聊赖地在路边找着四叶草。
“你不生气吗?”
“生气也不能改变现状。”杜以泽说,“反而显得我很无力。”
李明宇看他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问,“你怎么今天这么高兴?”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杜以泽说,“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第9章
由于杜以泽上的是个寄宿制高中,李明宇极少见他回家,偶尔回来一趟,李明宇还要拉着他,让他给介绍一下省会的姑娘。
杜以泽当然是没有能力给他介绍姑娘的能力,虽说他住在省会里,但学校奉行军事化管理,周末连出入学校都要打报告,他平时又没有什么休闲娱乐活动,所以接触的人事物实在是少得可怜。
班上绝大多数人的家庭情况都比他要好,所以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为人处世原则,杜以泽没有跟任何人闹过矛盾,但也没有交过任何知心朋友。
他不再是凤头,成绩在中上游徘徊,不再属于老师的焦点之内。
彼时杜以泽已经长成高挑的少年,眉骨英挺,他眼神笃定,目光灼灼,“我会过得比谁都好的。”
街坊领居都知道杜以泽以后肯定过得比谁都要好。他成绩优异,志向远大,高中毕业以后就被招到警校去念书了。
那个时候李明宇已经不念书了,他去杜以泽的学校找他,两人坐在学校后面一条小吃街里麻辣烫门口聊天。李明宇问他,“你怎么要去当警察啦?”
杜以泽开了一听啤酒,朝嘴里灌了一大口,说,“福利好,制度内。多好?”
“原来你也有想要吃铁饭碗的一天!”李明宇拿自己的啤酒罐碰了碰他的啤酒罐,“没事,照样也能改变世界!”
“哎哟喂,你可别取笑我了。”杜以泽夹着碗里的毛豆,问,“你呢,最近怎么样?”
“能怎么样?还不是就是想要混口饭吃呗。”李明宇咂咂嘴,“不像杜警官您呐,我连个饭碗的影都见不着。”
这是他们俩在青少年时期的最后一次相见,在此之后,他们的人生天翻地覆。可哪怕这最后一次见面,他们都没有说尽实话。杜以泽的人生在高考之后突然分了一条谁都没能想到的岔道出去,他没有选择去念一所重点大学,那意味着他还得再度申请贫困生助学金,意味着他还得将他的人生再重复过上四年。
念大学意味着加重家里的经济负担,意味着他得去考公务员——杜爸爸的原话是,“你要念大学就得考公务员。”他指着杜以泽的鼻尖,面目狰狞,音调拔高了八个度,如果此时有人站在楼下,估计都能清楚听到他的训斥:“公务员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你个白眼狼,没有吃过苦,没有挨过饿,你懂个屁?我们还能害你不成?”
大概是杜以泽青春期终于姗姗来迟,他去报考了警校,因为警校生的学费由国家承担。
其实他并不是讨厌公务员,不是讨厌普通的、望得到尽头的人生,他只是很单纯地讨厌这个家庭,所以连带着一齐讨厌这个家庭所趋之若鹜的世界。
这次反叛的最直接的下场是他又跟他爸打了一架,但他已经能够抓住他爸迎面而来的擀面杖,能够在挨了一皮带以后,冷静地去劈对方的手腕。一场架下来,杜以泽几乎没有挨到几下打,反倒是他爸还摔了两跤。
杜爸爸扶着桌沿,握皮带的手臂上隆起根根分明的青筋,他半垂着头,斜着眼盯着杜以泽说,“我老了,打不动你了。”
警校的老师跑到杜以泽家里劝说,他说你们孩子很聪明,笔试面试都是第一,逻辑思维、应变能力都很强,说了一大堆优点,杜以泽爸妈除了学校愿意承担杜以泽学制内的所有费用,以及这个饭碗跟公务员的一样铁之外,什么都没听进去。
杜以泽离家的那一天,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失望,他妈一边给他装着寥寥无几的行李,一遍偷偷抹眼泪,而他爸直接出门喝酒去了。杜以泽以为他跟他爸的战役可以再持续得更久一点,久到可以让他有契机朝他爸脸上砸上一拳头。
杜以泽并没有告诉李明宇自己还是更想读书,而李明宇也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已经离开了那条载满两人回忆的街道。
中考后李明宇去了一所附近的普通高中上学,但只呆了一年不到。高一时他碰见一男同学扯女同学肩膀上的胸`罩带子,一个箭步冲上前把人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谁知道他打的是一富三代,结果富二代气势汹汹地杀到校长办公室,说我给你学校交了这么多赞助费,敢情你们就让我儿子鼻青脸肿的,像什么样子?最后校长又赔钱又陪笑,李明宇也滚蛋了。临走前,他将课本一股脑扔进校门口的垃圾桶里,脱下裤子对着学校的大门口露出自己光滑的两片圆腚,还被保安追了三条街。
当李明宇成功甩掉保安,跑回家以后,他刚开始还觉得过瘾,在家里上蹿下跳,乐得直叫,不禁为自己的英雄事迹沾沾自喜。然而当他冷静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不仅书读不过别人,赞助费更交不过别人。当李明宇记起他妈总是念念叨叨地鼓励他上大学以后,他再也压不住决堤的情绪,在家大哭了一场。
这是他第一次掉眼泪,以前他被别人叫李小野的时候没哭过,被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奚落时没哭过,被城管揪着耳朵喊小杂种的时候也没哭过,可他不是因为被退学而哭,不是因为后悔打了人而哭,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恨,一种找不着落脚点的痛彻心扉。
李奶奶晚上近十点的时候打开了家里的门,她以为李明宇已经睡了,一抬头看到他一个人呆坐在黑暗之中。她听到模糊的抽抽嗒嗒的哭泣声,连忙扔下手中的推车,小碎步上前道,“怎么啦?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李奶奶愈发老了,佝偻着背,两只手无措地来回搓动,她低下头关切地去看李明宇,混沌的眼珠在凹陷的眼眶里不安地转了转。李明宇一下站了起来,他已经比他妈高出一个头了,他忍不住扑上前,捶着她的肩膀。他不想怪他妈的,可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
“你为什么要领我回来?你干嘛要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