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盲土拨鼠
门口守着的人随时有可能敲门进来送饭。林生严说了,别让人死在这儿,晦气。他嘴上说着嫌弃,倒也没真把杜以泽赶出去。杜以泽只能偶尔靠饭点推测外头的时间,他的味觉似乎也消失了,吃什么都吃不出来区别,手术后更觉得味同嚼蜡,每天送进来的餐盘几乎都被原样拿走。
杜以泽躺在铺满尘埃的水泥地上时,就已经默认无法逃避衰落的命运。李明宇大约会将位置通报给警察局。出于本能,他翻身朝驾驶座爬去,当他一只手捏上方向盘,准备关门时,他忽然撇见被他扔在不远处的龙形玩偶。
龙被血染成鲜红,也把他的视线染红。他只得又从车上下来,竟然也没想到要先拿驾驶座下的止血带,仅靠着两只手支撑地面,半蹲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动。走到一半他便觉得眼前发黑,耳旁嗡嗡地鸣响着,犹如被重锤击打太阳穴。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前半生的拼图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但大多是破碎的空白。他像个半路寄居进这具身体的灵魂,永远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
他在原地瘫倒。实在是够不到那条龙了,够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手枪硌在腰上,他拔出来握在手中,扣上扳机,准备在警方到达的时候多拉几个垫背。
时间的齿轮一刻也不停地向前碾压,秒针滴滴答答,作为永不停息的背景音,又像是即将结束的倒计时。杜以泽望着灰黑色的天花板,恍惚中看到三尺之上的神明冲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他似乎听见不远处响起的警笛声,却突然被什么激怒似的,伸手朝上方的虚空一连开了许多枪,直到弹夹空空,只剩下扣动扳机时的“嗒嗒”声。他愤怒地喘着气,接着将手中的枪朝上方甩了出去,而对方刀枪不入,永远保持着低头俯视的姿势,就像在看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原来仅仅一颗子弹便能将他击溃。在它面前,杜以泽觉得自己只能算得上是一具玩偶,被组装,被训练,人生之于他没有任何特殊意义。他不该拥有思想,不该拥有七情六欲。谁叫他非要挑战这一行的禁忌、底线,现在报应来了,轮到他了。他控制过那么多人的生死,到头来也没能主宰自己的存亡。现在弹夹空了,到时候他只能被五花大绑地捆走。无法选择生也罢,他甚至没有机会选择了结的余地。
意识仅存的最后一刻,杜以泽没有等到死神的镰刀。这大概是上天开的又一玩笑。
林生严的人听到边界线传来的枪声,立即将此事报告给他。林生严一看到几乎陷入休克状态的杜以泽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首先让人搜寻王家宇的下落,命人将他送到对面的医院去,然后才顺手拉走了杜以泽。
这是林生严的怪癖,他喜欢卖人人情,广交“朋友”总不是坏事,尽管杜以泽这一招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好在他及时赶到,力挽狂澜,反而因此拉近了自己与王家宇的关系。
王家宇因为救助及时,鬼门关里逛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基地去了。杜以泽却没有那么好运,他的膝盖的骨质结构被完全破坏,半月板直接被击碎,头三次手术全都失败。第四次手术中,医生为他做了膝关节置换。
医生并不知道杜以泽的“职业”,只当他是在地盘争斗中倒霉受伤的小喽啰,“患者得做好长期康复的心理准备。”并信心满满地表示,“以后得少爬山、走楼梯,绝对不能做剧烈运动!可能会有持续性的疼痛——没事,我给你开一点止疼药。一定要做好康复训练,还是有希望恢复部分功能的。”
医生已经在那一刻宣布了他的死亡。
杜以泽将床头柜上的空药瓶朝墙面扔去。他不想叫人拿药,他谁也不想见,尽管膝盖关节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就像有人拿着镐锤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从他的伤口扎进、拔出。他在床上缓慢地翻了个身,用手肘支撑着坐起来,一手握住靠在床头柜上的拐杖,摸黑走向浴室。
前几周他没有做任何康复训练,已经错过了最佳恢复期。
杜以泽时常会觉得一直这样躺下去也不差。现在没人再能追杀他,他也不需要再杀人了。他可以静静地躺在这里,感受自己器官的衰败,和身体的腐烂。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就在这个小小的房间内,却让他觉得亲切又富有安全感。原来他也不会再感到恐惧了。
拐杖撞击地板发出规律的碰撞声,走到浴室的门口时杜以泽忍不住靠上墙壁喘气。上一次吃止疼片是什么时候?他想不起来。明明已经极少使用那只腿了,今天他却感到膝盖格外疼痛。他靠在门框上寸步难行,太阳穴跟着突突直跳,额角直冒冷汗,只能用肩膀与手掌撑在墙面上往里挪动,却不小心用肩头顶开了浴室里的灯泡开关。
微弱昏黄的灯光简直比三伏天的烈日还要刺眼,杜以泽两个月没有见光,只觉得眼眶干涩又刺痛,忍不住背过身缩起脖子,倾斜着身体倚上墙壁,摇摇欲坠,就像一只畏光的蝙蝠。
等他适应了光线,男人的虚弱与颓丧顿时印入眼帘。镜子里的人颜色憔悴,身材瘦削,握着拐杖的手背上耸起根根分明的青筋,犹如爬行的蜈蚣,裸露出的一只膝盖上布满增生与缝线。他只看了镜子里的人一眼,便弯下腰干呕起来,可惜他什么也没吃,干瘪的胃努力搅动翻滚,最后只挤出几滴苦涩的胆汁。
杜以泽的脸涨得通红,眼眶因为干呕而湿润,他突然摇摇晃晃地向镜面走去,高举起手中的拐杖,咬牙切齿地朝镜面砸去。
镜面仅裂了条缝,更显得其中的人面目可憎。
他勃然大怒,仿佛被一面镜子击败,又是举起拐杖狠狠砸去,几近失了心智,几乎发了狂。他想把李明宇揪出来,在他身上全挑不足以致命的地方开洞,用绳子勒紧他的脖子,再用拳头将他打穿。他要把以往所用过的毒全部下在李明宇身上,让他生不如死,让他跪在自己跟前求饶,求自己放他一条生路。
锋利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每片碎片里都装着杜以泽破碎的脸。
砸到最后,面前只剩下镜子后粗简的灰色墙壁。没了拐杖的支撑,杜以泽躺在一地的碎玻璃中,尖锐的边缘划破衣服,插进手掌。他无知无觉地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隐约中似乎又看到有人俯瞰着他,朝他露出讥讽的笑容。
卧室里盘旋着久久不愿离去的衰亡的气息,唯独浴室门口透出微暗的光芒,里头好像藏着一头奄奄一息的野兽,躲在几乎能够灼穿肌肤的人造光下,哀鸣一声接着一声。卧室里是诡异又悲凉的寂静。
他已经无法再求生,暴怒时的火焰几乎将自己一齐烧成灰烬。他不是为了赎罪,不是为了博得谁的谅解。他如此大肆地自我毁灭,不过是渴求一丁点儿从来就不存在的怜悯。
半梦半醒之间,癫狂的梦境边缘,他看到李明宇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他,面露厌恶,眼含讥嘲。
杜以泽竟然笑了笑,用讨厌奖赏般的语气说,“我已经废了,你也该高兴了吧?”
第89章
伴随着五点准时响起的闹钟,李明宇如往常一样走出卧室,先在青龙脸上拍了一巴掌,才去卫生间里洗漱。
青龙被李明宇拍了三个月竟然还没被拍习惯,浑身一个哆嗦从美梦中强制脱身,他从卧室门口的沙发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目光无神地望着前方发呆,一只手还紧巴巴地拽着身上的被子。
窸窸窣窣的水声消失了,李明宇从卫生间里出来,“发什么愣?还困啊?我再打你两巴掌你就不困了。”
青龙这回终于醒了,立马从沙发床上跳下来,小跑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两只手接住凉水往脸上拍。
“昨天买的包子放在冰箱里了。”李明宇拿上门口的钥匙。
青龙听见钥匙的碰撞声,从卫生间里探出湿漉漉的脑袋,“吃了早饭再出门吧?”
“晚了就挑不到新鲜的菜了。”李明宇拧开后门的门把手,仅留下一个背影。
青龙用毛巾胡乱擦完脸,从冰箱里掏出两个包子放进蒸笼里,又倒了杯牛奶出来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离开门还有一段时间,他拉开李明宇出入的后门,往外探头探脑,确认他已经离开后,偷偷摸摸地从鞋柜最底层的一只鞋子里拿出半包烟,从中抽出一根烟咬在嘴上,又将烟盒重新塞进鞋里,然后才正大光明地从后门走了出去,站在人行道上点火、哼歌,一手叉腰,傲气得很。此时天还没亮,浓重的雾气给世界蒙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薄纱,一切事物在青龙眼里都是朦朦胧胧的。
他们已经在这儿住了近三个月了。之前他怎么着撬不开李明宇的嘴,怎样都问不出目的地,两人相当于在长途客车上住了大半个月。在这儿换乘的时候,介于下一班车第二天中午才发,李明宇像往常一样随便找了个附近的小旅店住下。本来青龙还以为他们得继续赶路,结果第二天中午起来,李明宇都洗漱收拾好了,但他盘着腿,盯着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朝阳,突然改变了主意,“要不我们就呆在这儿吧?”
青龙没有手机,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跟着李明宇走上街头,环顾四周,只觉得这里只能用“城乡结合部”这几个字来形容。目之所及连栋高楼都见不着,几乎全是平房,最高的居民楼不超过五层。
虽破败,却不肮脏,街道上倒也干净,顶多就是灰多了点。推着自行车卖早餐的老头看青龙瘦胳膊瘦腿的,竟然还送了他一杯豆浆,说是壮阳。青龙表示自己不需要壮阳,他接过盛着豆浆的塑料杯,烫得两只手来回交替捧着。
吃完早饭,恰巧碰上赶集。道路两旁的地面上铺满了颜色各异的亚麻布,仅留下中间一条细窄的仅供一人穿行的过道。两人挑挑拣拣,什么也没买。李明宇又带他去了集市旁一条较为热闹的街道上转了两圈,最后在街角的拐弯处伸手一指,“我们住这儿。”
青龙伸长脖子一看,李明宇手指的方向贴着一张硬纸壳,上面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旺铺招租,他忍俊不禁,“大哥,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
“我们把这儿一分为二,前面开店,后面自个儿住。我看这店面还挺大的。”李明宇又挥了挥手臂,“你看看,有半条街这么长。”
青龙只听到了“开店”两个字,“我们要在这创业吗?”
“对啊,这样你就不用给别人洗盘子了。”
青龙喜忧参半,“这儿人又不多,真的能赚到钱吗?”
“又不是花你的钱。我不是跟你讲过,不用担心钱的事。怎么的?你担心我拖欠你工资?”
“哎!不是,我可没这么想……”
“我就问你仨字儿:干不干?”
“我干!我能不干吗?您做什么我都举双手双脚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