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盲土拨鼠
林生严走之前,杜以泽突然说,“能不能把平板留下来?”
他转过身,看见杜以泽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他的声音像是从地底里传出来的。
“……我会还给你的。”
屋内安静下来,就像过去的三个月一样,听不到呼吸声,更没有生物的气息,这是一片被世界抛弃的黑色沙漠,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林生严没有关灯。杜以泽拿过搁放在自己面前的平板,再度点开了视频。
监控被截取过,没有声音,也看不到日期与时间,可画面上的人却是货真价实的李明宇。
原来外面都是夏天了。杜以泽几乎将眼珠贴上屏幕,李明宇穿着黑色的长袖,摄像头偶尔能够拍到他的侧脸,杜以泽就将视频来来回回地往后调,仅仅为了露出侧脸的那一秒钟。
他是来找我的吗?
杜以泽趴在地板上,暂停了画面,一根手指按在视频里李明宇的侧脸上,好像稍稍努力就能透过屏幕碰到他。他按得有些用力,导致屏幕上出现乱跳的彩色花纹,花纹盖过李明宇小小的脑袋,他惊惧地收回手,瞳孔紧缩,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淌出。
他的视线几乎要将屏幕灼穿了。杀人无数的狐狸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生不如死的心情。林生严不愿意帮他,没有人乐意帮一个废物。短短五分钟的视频后,李明宇一个人无知无觉地走在王家宇的地盘上,到底会经历些什么,他根本不敢想象。
周围的世界不断向他挤压,像四面黑色的墙,以他为中心像内推进,贴上他的皮肤,压碎他的骨骼,挤得他肝肠寸断。他躺在空调房的木地板上,却比躺在鬼楼的水泥地上等死时还要绝望。
这个对他残忍到极致的世界再度将他放进了真空的玻璃罐里,任他大喊大叫、崩溃痛苦,都面色冷峻,毫无反应,给予他希望,又冷眼看他堕落,甚至还在坠落的过程中告诉他:他来找你了,他就要因你而死去。
杜以泽盯着屏幕中央的身影怔怔地流泪,他真想拿自己的命去换王家宇的保证。
他将这份监控视频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百遍、几千遍,直到平板的电量耗光。李明宇每一分每一秒的位置他都记下了。一整个下午,他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手指轻按在李明宇的脑袋上,随着他的走动在画面中一起移动,好似在勾勒一幅美妙的画面。
幻觉几度把他袭击,他苦苦支撑,睁大双眼,用指尖触摸着李明宇的脸颊,按着他的肩膀。他假装自己从未离开过李明宇,以此攥住幻觉洪流之中的一叶小舟。
第93章
李明宇“出差”回来以后好似变了一个人,青龙发现他起得比以前还要早,往往蹬着小三轮回来的时候自己才刚起床,问他“出差”时干了些什么,李明宇都是敷衍过去,说自己去“谈生意”,神色很不耐烦,吓得青龙不敢多问,以为他生意没谈成。
“大哥,我看你就是太着急了,咱们才刚开始创业,哪能那么快就开连锁店?”
青龙以为李明宇要开连锁店,除了这一点他也想不出其他餐饮业的生意了。
李明宇也不回答,他的话减少了百分之八十。客流量不多的时候,青龙竟然好几次发现他站在厨房的砧板前,半仰着头盯着天花板发呆,手里还握着一把剁馅的菜刀。青龙走上前,站在李明宇身后跟着他一起抬头朝上看,可是除了乌漆麻黑的天花板,他什么也没看到。
没想到生意谈崩竟然会给李明宇带来这么大的打击,青龙带着烟酒过来讨好他,结果被李明宇揪着领子推出店面,“你想死是不是?!”
青龙发现李明宇只有在骂人时还跟原来一样有劲。
他依旧住在李明宇卧室门口的沙发床上,六点起床五点下班,菜名也记得熟练多了,不用写在小本子上。馄饨店门口的树叶子从绿到黄,从多汁到干枯,再到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冬天来了。
青龙有了新的期待。刚一下班,他骑上自己五百块钱的小摩托,去接心爱的姑娘放学。他将摩托车从后门推出来,学着李明宇的样子一脚蹬地,一手捏动油门,伴随着震天响的引擎声,灰色的排气管里跟着喷出黑色的冲天尾气。
姑娘在镇上念大学,平时住在学校旁边的宿舍,父母家距馄饨店有两个街区。刚入秋的时候,姑娘回过几趟家,在馄饨店里吃过几次早饭,青龙因此在她面前混了个脸熟。姑娘总是戴着一条姜黄色的围巾,看起来斯斯文文,眉清目秀,结果有一天店里的客人多了些,人挤人不免感到燥热,她把毛衣一脱,青龙见她里面竟然只穿了件吊带背心,露出一只耀武扬威的花臂。
青龙为此神魂颠倒,对姑娘使用了比粘李明宇时还要厉害三倍的狗皮膏药技能,结果姑娘却问他,“有车吗?”
“……车?”青龙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当今社会找对象的灵魂拷问。
“不然呢?我又不是在你家门口念书。”
青龙以为自己遭拒,沮丧地表示,“……摩托车行吗?”
“行啊!”姑娘冲他眨眼,“我喜欢银色的头盔。”
青龙送走她以后就去二手市场淘了辆小摩托。
学校放寒假的时候,姑娘准备从学校搬出来住。青龙找到李明宇,扭扭捏捏地卷着衣角,不敢看他,“大哥,我跟您说个事……”
李明宇正低着头切菜,银色的菜刀将头顶的白炽光反射到脸上,让他的双眼发出森然的寒光,“说。”
李明宇不仅话变少了,脾气也变差了,经常黑着脸一言不发。这半年多来,青龙谨言慎行,兢兢业业地端着盘子,生怕自己做错事惹他生气。青龙深吸一口气道,“我……我觉得……我有点想搬出去住。”他欲盖弥彰地补充,“哪能一直赖在大哥这儿呢?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脸皮这么薄?”李明宇手腕一顿,停止切菜,抬头看他,“跟谁?那个戴眼镜的女孩?”
青龙被李明宇这么一瞪,双腿打颤,低着头哼哼唧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李明宇没有耐心等他回答,砧板上继续响起规律的切菜声。
“你住在女孩家像什么样子?丢不丢脸?”
青龙解释,“不是,我们一起租房子住。离这儿也不远,骑车三十分钟就能到。”
“哦……房子都找好了?”李明宇掀起眼皮,眼里难得参了点笑意,“你这是毛长齐了想要飞了?”
青龙讪笑两声,“哪有?大哥在我心里永远排第一位。”
“我看马上就要掉到第二位了。”
青龙自知不会再挨骂,不好意思地挠头。
“去呗,”李明宇从鼻子里哼哼两声,“迟到了照样扣你工资。”
青龙兴高采烈地从店里跑出去,发现天上已经下起雾蒙蒙的小雪,黑夜里有些看不清楚,只有橙黄色的路灯才能照出风吹过的方向。
馄饨店开业近一年,终于步入正轨,不出意外的话两年之内就能开始盈利。晚上十一点半,李明宇倒完垃圾,拉下灰色的卷帘门,一个人回到店面后的小屋子里。
卧室外的沙发床本来是给青龙用的,他走后就恢复成沙发的形状。小客厅不开灯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卧室里才有一扇狭小的窗户。李明宇洗漱完毕后,在窗户下的床垫上躺下。时针已经转过十二点,同往常一样,从这里只能看见对面平房的墙壁。这个位置很低,对楼又不矮,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没有尽头的红砖墙,这让他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一辈子都只能一个人被困在由红砖墙建造的枯井里,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
图书馆一行无功而返,刚回来的那段日子,李明宇的工作状态极差,他恨杜以泽恨得要死,想着他以前做过的事情巴不得要把脚下的踏板踩断。到了晚上,另一种情绪便悄然而至,又酸又苦,像酿坏了酒,熏得人眼睛刺痛,肠胃翻腾,哪怕窗外晨光熹微,身体十分疲惫,他的精神思想却不受控制,犹如一头昼伏夜出的凶猛野兽。
他的睡眠质量极速降低,很多时候得睁着眼睛直到天明,这才导致他脸色阴沉,脾气暴躁,稍有不如意就要拿青龙发泄。有一次连他都发觉自己说得太过,一扭头,青龙已经被他骂红了眼眶。
李明宇的身体与精神压力已经到达了临界点,所以他翻篇了。与其说时间抚平伤口,不如说人体的自救系统及时进化出对应政策,降低了他对这个名字的敏感度,好比说一个人打过太多次仗,受了无数次伤,那么以后他对疼痛的容忍度也会逐渐提高。
对于李明宇来说,这更像是一种逃避政策,一种漠视与自我隔离。他还是会想杜以泽,不是思念,只是简单地想起这个人,以及堆放在他身上的冰冷名词,就像想起一位不怎么熟络的小学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