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禾
在刻骨铭心的悲恸面前,时间也许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看客。
和现在围在车外的那些看客没有任何区别。
他突然发现,自己只是在看不到那个人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自我麻醉,然后选择性遗忘,好像真的从十六岁那场噩梦里走了出来。
可是并没有,根本没有!
再一次见到周谨川,和当年没有差别的恨意排山倒海袭来,那些以为已经淡去的痛苦、以为已经模糊的画面、以为已经可以笑着谈及的人通通闯入脑海。身体像是被一双巨大的看不见的手举向空中,下一刻就将被投入暗无天日的地狱。
周谨川似乎过得很惨,但这种惨根本无法与他目睹的惨烈相提并论。
他双手发抖,两眼直直盯着被撞弯的路灯杆,低声自语:“活该啊……但不够,还不够……”
那声音嘶哑阴森得可怕,他甚至想象不出自己会发出这种声音。
肩膀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心里像有什么要挣破束缚冲出来,关节共鸣般地集体疼痛,愤怒与恨意变成一根根生锈的针,在心脏反复戳刺。
他握拳压住胸口,嘴角散出痛苦的闷吼。
手机一遍一遍地震动,“林修翰”的名字亮起又熄灭。他像是听不到也看不到一般,僵硬地坐在驾驶座上,脸色惨白如纸,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已经乱了,发根被冷汗浸湿。
许久,听觉好像终于恢复,他听见有人正敲着车窗。
那声音很急促,也很有力道。
“砰砰砰!砰砰砰!”
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以为是交警来了——反正不会是林修翰,林修翰与他一样爱做手部护理,断然不会如此用力地敲车窗。
他偏过头,正要推开车门,手却突然一顿。
站在车外的,不是林修翰,也不是交警,竟是单於蜚。
“开门!”单於蜚泛白的指节再次重重敲击在车窗上,一下,两下,三下……
他听见那些势必引起疼痛的声音,好像它们不是敲在车窗上,而是全部落在他心口。
一度消失的心跳仿佛又回来了,他下唇轻颤,几乎如被操控一般,猛地推开了门。
第31章
下车时腿上根本使不出力,膝盖和脚踝麻得像已经不属于自己。洛昙深想不到会在如此狼狈的时刻遇见单於蜚,左脚刚一踩在地上,小腿肚就跟转筋似的抽痛。他连忙低下头,想要遮住脸上的狰狞神情,左手却被单於蜚扶住。
他突然想起上次在田埂上,自己被泥土里藏着的石头绊了一下,踉跄扑进单於蜚的怀里,之后假装脚踝受伤,不能走路更不能开车,那时单於蜚也是这样扶着他的手。
这次他仍旧没有受伤,身体却在巨大而沉重的心理冲击下短时间失控,以至于明明毫发无损,却站不起来。
他感到难受,感到心虚,迫切地想要站起来。
但是不行,腿脚完全不听使唤。
不知道为什么,上次装伤装得理直气壮,这次真的迈不动脚,却忐忑不已。
是怕被发现腿上压根没伤吗?
还是不愿意再在这个男人面前示弱?
他想将单於蜚推开,但是手指却抓着对方的衣袖不肯松劲。
周围是混乱的,人声鼎沸,很多人看到豪车撞上路灯杆,要么拍手称快,骂一句“有钱人活该”,要么拿出手机拍照,传给不在现场的人一起乐呵,警车似乎来了,笛声越来越近……
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也不清楚自己的脸色惨白得多吓人,脑中纷繁不堪,就像卷过了一轮又一轮狂风骤雨。
面前的男人躬下腰,几乎与他贴在一起,他看着自己的手臂被撑起来,接着身子突然一轻,几乎是被对方架出了驾驶室。
“我……”他的喉咙就像堵了一团棉花,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困难。
双脚都已踩实在地上,身体却还靠在单於蜚身上,单於蜚的一条手臂从他肋下穿过,绕到他背心,正在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
这无疑是个极其亲密的姿势。单於蜚支撑着他,也安抚着他,他感觉得到单於蜚胸口的震动,也听得见单於蜚沉稳的呼吸声。
他努力想要冷静下来,让那些暴乱的、黑暗的、冰冷的情绪不要再在身体里横行肆虐。
直到交警、急救车赶到,单於蜚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无声地拥着他,在混乱与嘈杂中给他撑出一个狭小的,却安全的空间。
“少爷!”林修翰冲了过来,一看引擎盖凹进去的一大块,就眼前一黑。
之前通话时,洛昙深只说遇见了周谨川,他哪里想得到这居然还出了车祸。更没想到单於蜚也在现场。
“我没事。”洛昙深脸还惨白着,但精神稍好了些,腿仍旧乏力,不过好歹不用一直由单於蜚撑着了。
急救车见没有需要救治的伤员,已经开走,交警还在拍照取证。
“你来得正好。”洛昙深意一说话就喘气,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叫人来把车拖走。那边两位小孩,我没撞到他们,但小孩子受了惊吓,稳妥起见,你马上安排人带他们去医院做详细体检。还有这个路灯,看看该怎么赔。”
林修翰看向单於蜚,单於蜚站在洛昙深身侧,仍旧扶着洛昙深的手臂,但没有再搂着他。
也许是注意到林修翰的目光,单於蜚调转视线,与林修翰四目相对。
林修翰立即别开眼,不敢再看。
那是一道没有神采的目光,甚至是麻木而空洞的,这让他感到极不舒服,好像单於蜚看的不是他这个活生生的人,而是随便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
他想不通洛昙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阴冷的人着迷。
单於蜚给他的感觉就像一场下了半个月的雨,潮湿晦暗,四处冒着凉气,不被日光所眷顾。
谁都不喜欢连绵没有尽头的阴雨天,谁也不想长时间置身于雨水中,哪怕文人墨客总爱用清新脱俗的词句描写一场雨。
艺术和生活总归是不一样的。
洛昙深向交警交待完情况,一回过身,就看进单於蜚眼里。
与林修翰的认知不同,他从不认为单於蜚像一场冷雨。一定要形容的话,单於蜚应该像一捧在海洋上空刮过的风,潮湿归潮湿,却带着诱惑人的咸味。
大概是注意到洛昙深已经不需要搀扶,单於蜚松开了手。
下一秒,小臂却被洛昙深抓住。
单於蜚微垂眼睫,眼睫的阴影像云一般倒影在眸子里,“嗯?”
“你要走?”洛昙深皱眉,手指更加用力。
单於蜚看了看被扔在一旁的自行车,“我要去上班了。”
洛昙深这才意识到,单於蜚突然出现仅是巧合,此时正是三点多接近四点,而这条路是单於蜚从摩托厂前往鉴枢酒店的必经之路。
但即便只是路过,单於蜚停下来敲车窗,还有之后那一系列动作,已经给了他莫大的慰藉。
痛苦、疯狂之类的情感其实并不能感同身受,人要么自己走出来,要么一辈子深陷其中。
是单於蜚将他从旋涡里拉了出来,给了他一个临时的避风港。
如果刚才单於蜚没有碰巧经过,没有将他从车里架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尽快平静下来。
是单於蜚拉了他一把。
“别去。”他没有松手,盯着单於蜚的眼,重复道:“别去。”
单於蜚半拧起眉,似是有些困惑。
在别人脸上,这不过是一个极淡的表情,在单於蜚脸上却足以表现拒绝。
“陪我一下。”洛昙深眼中通红,分明是之前就爆出的红血丝,此时看上去却像因为委屈而红了眼。
他拉着单於蜚不放,眼尾还在因为那些杂乱无章的情绪而颤着,脸上没有血色,只有唇角被咬破的地方红得触目惊心。
他的皮质大衣被扔在车上,此时穿的是最正式的西装,本该光洁如新的皮鞋上蹭上了些许泥灰,裤脚也有些脏,一丝不乱的背头散了松了,几缕头发支楞着搭在额头……
这一切都令他看上去可怜又可笑。
但他的背脊却还挺得直直的,下巴也昂着,只是肩膀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此时此刻,他就像一只拥有华贵毛皮与漂亮眼睛,下凡时却不幸摔了一鼻子灰的仙兽。
单於蜚抿住唇。
“你别走。”他靠了过去,紧抓住单於蜚胸口的衣物,抓得那么用力,骨节都开始泛白,“或者你可以带上我。你去上班,我也去。你,你的车在那儿。”
单於蜚偏头看了看,将他的手从自己胸口挪开,转身去扶倒在地上的自行车。
洛昙深紧步跟上,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像是怕他骑上车就跑掉。
林修翰从未见过自家少东家这副模样,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暗自心惊。
“这车修过一次。”单於蜚终于开口,“现在已经不能载两个人了。”
第32章
洛昙深执拗地抓着自行车把手,用力到手筋根根显露。好像一松手,单於蜚就会丢下他,扬长而去。
他脑子不清醒,下巴与脖颈紧绷,目不转睛地盯着单於蜚,只有一个念头——让这人留下来,陪着自己。
他甚至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深秋时节,户外冷风阵阵,他不停打着寒战,牙齿好几次磕在一起,贴身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浑身上下似乎无一处不冷,连骨头缝都不断涌出寒气。
单於蜚似乎很为难,眉心的皱痕越来越深,看着他说:“你脸色很不好看,我给你叫车去医院。”
“不。”洛昙深摇头,眼神很是恍惚,“我不去医院,你别走。”
“那你想去哪里?”单於蜚问。
洛昙深咽了口唾沫,没有答话。
“我要去上班了。”单於蜚握住他的手背,有个向外扒的动作,却没有扒开。
单於蜚眼中显出几分无奈,“再晚我会迟到。”
他就像听不懂一般,怎么都不放手。
“单先生!”林修翰挂断电话,“餐厅晚上的工作,我已经帮你请好假了。你放心,今天一天不算缺勤。”
单於蜚有些不悦,终于一用力,将洛昙深的手扒开。
洛昙深指尖被冻红,离开把手后就开始颤抖。
单於蜚注意到他的异常,没有立即把他的手甩开。
“单先生,你可以开我的车,或者我给你们当司机。”林修翰心里急得要死,“你家就在这附近吧?方便的话,带少……带洛先生去歇一歇。他现在精神状态太差,你也看到了,实在是很需要有人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