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禾
“怎么,前阵子还追我追得火热,现在又不愿意了?”洛昙深微扬着下巴,眼睑微垂,高傲一如往常。
“我怎么会不愿意。”贺岳林假装没有看穿他强撑着的气势,“我只是觉得,你太累了,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更没有认真考虑过我们之间的事。”
“谁都像你一样需要闷头睡二十四小时?”洛昙深笑了笑,拿起纯净水灌下半杯,放下杯子时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两下,“我想好了。”
贺岳林看着杯中晃动的水。
洛昙深的身影、面容经过杯子与水的折射,变得扭曲抽象。
但那仿佛才是他内心的真实投射。
而杯子与水之外的这个端正得过头的男人,反倒像精心伪装的虚影。
“你上次说的话,我回去琢磨了一下,觉得很对。”洛昙深状似游刃有余道:“我们的确是最适合彼此的人。你薄情,我寡义,将来凑合过日子,谁也伤害不了谁。”
贺岳林看着他眼中轻佻的笑,须臾,也笑了,“既然你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我最烦事事解释,唯有你懂我。”
洛昙深放下架着的腿,起身,“尽快敲定吧。”
贺岳林一默,“你不想等他回来,再与他好好告个别?”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洛昙深神色黯然,苦笑噙在嘴边,但很快恢复如常,“不劳你费心。”
贺岳林拿起杯子,将剩下的水倒入水槽,杯中的“真实”也一并被倒掉。
“随你。”贺岳林说。
仲夏的江风像被烈火炙烤过一样,烧在脸上,引发灼人的烫。
洛昙深将车停在岸边,身后各个酒吧的乐声与尖叫混淆在一起,被时不时扑向江岸的潮汐冲散。
某一个冬夜,他曾经在那些酒吧中的一间,在一豆灯光下,向单於蜚讲述自己的童年与少年。
他回过头看了看,抬手挡风,点起一支烟。
从十六岁开始,他谈了许多场恋爱,每一场都像狩猎,追逐时尽兴,结束时毫不留恋。
那些被他追逐的人都是“猎物”,如今想来,除了最近给他使绊子的平征,其他人的面目已经模糊得回忆不起来。
单於蜚也是“猎物”,可他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潇洒地转身。
他狩猎着单於蜚,也许单於蜚也狩猎着他。他在单於蜚的心上套上枷锁,而他自己的脖颈与手腕,似乎也已挂上看不见的锁链。
没有一次分手令他失落至此。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其实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胆大妄为。
就像刚才,他需要“全副武装”,才能在贺岳林面前以一贯的骄傲姿态答应联姻。
他害怕自己会露怯,会显得不那么自信。
而往后,他需要不断麻醉自己——我与贺岳林已有婚约——才能在单於蜚回国之时,没有心肝地、混不在意地告诉单於蜚,我们结束了。
他无法否认自己对单於蜚有情,否则也不会在得知单於蜚有危险之时,急切地赶到T国,更不会在了解单於蜚的身世后,心痛难言。
但比起单於蜚倾注在他身上的深情与执着,他所谓的“动心”实在是过于浅薄。
浅薄承载不住深情的消磨。
童年时的相逢,他完全记不得小男孩的模样,可是单於蜚却因为他随手给予的一分关怀,而惦记了他十数年。
四年前原城大学校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单於蜚,单於蜚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也许,单於蜚填报原大亦是因为他。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法回应这份深情。
太沉重的东西给予他的皆是痛苦,譬如与外祖母、与兄长的亲情。
洛宵聿的死生生将他束缚,令他成了洛运承口中的“疯子”,多年来他扛着这份亲情孑然前行,再也不愿意扛上另一份也许更加沉重的感情。
薄情最好。
过于浓烈的情义他不需要,也给不出。与其和单於蜚一起坠入深渊,不如与贺岳林携手将来。
可惜的是不能实践诺言,陪单於蜚度过二十一岁的生日了。
数月前,在楠山山顶,单於蜚给了他一个也许今生都难以忘怀的生日。现在,他却不能在单於蜚生日时,回报这份情意。
他欠了单於蜚。
不过欠单於蜚的又何止这一回?
太多了,就算不清楚了。
他失神地看着波光暗淡的江水,与在江水中碎开的月亮,片刻,无奈地笑了起来。
单於蜚,就是跌落在他心中的,摔得支离破碎的月光。
“你生日快要到了。”明靖琛说,“这里气候、风景都比原城好,不如就在这里过吧。玉心肯定很乐意给你庆生。等生日过了再……”
单於蜚冷冷地坚持,“麻烦你安排我回去。”
明靖琛极少被人打断,目光充满审视,半分钟后道:“你认为你有选择的余地?”
单於蜚不恼怒,也不急切,好似所有情感都封闭在心里,“你有吗?”
明靖琛蹙眉,“你想和我讲条件?”
“不是讲条件。”单於蜚道:“我是向你提要求。”
气氛陡然变得凝滞压抑,两道寒凉的视线相撞,谁也没有别开眼。
半晌,明靖琛勾起唇角,扯出一记冷笑,“行,是我明家的人。你想回去,我满足你。”
摩托厂家属区的夜晚很宁静。单山海行动迟缓,忙了几个小时,才将家里收拾整洁。
此时,他正坐在卧室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擦拭一个塑料相框。
相框里,是单慈心的遗照。
在摩托厂这种发展滞后的地方,几乎每户家中都挂着去世亲人的遗照。单家以前也挂过,被人砸过两回后,单山海就将所有与单慈心有关的东西都藏了起来。
“小蜚还没有回来。”老人声音沙哑低沉,“他们说他很安全,我知道,他们是安慰我。小蜚肯定出事了。”
“你在天上,怎么不保佑小蜚?他是你的孩子啊。你清醒的时候那么疼他,你现在又不清醒了吗?”
“……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他一早远走高飞。我活着,是他的累赘。”
单山海将儿子的照片贴在胸口,脸上的皱纹浸满浊泪,许久,喃喃道:“这一次他如果能平安回来,我一定离开,再也不拖累他。”
“我们的小蜚,该有个正常的人生了……”
飞机降落在原城机场时已经临近中午。
单於蜚赶回家中,单山海看到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爷爷,让您担心了。”他轻拍着单山海的背,将老人扶到座椅上。
单山海紧抓着他的手,想要确认他没有被伤害一般,久久不肯松开。
“爷爷,我没事。”他笑着宽慰,“您看,我这不是回来过生日了吗?”
“对,对……”单山海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今天是小蜚的生日,二十一岁了,是个大小伙子了。”
他看了看家里,微笑,“爷爷,我一会儿还得出去一趟,您现在能给我煮一碗寿面吗?”
单山海愣了愣,连忙站起来,“你回来我高兴,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他看着单山海向厨房走去,轻声叹了口气。
打从记事起,每一年的生日,他都会得到一碗寿面。如果单慈心没有犯病,面就是单慈心煮。单慈心是个很细心的人,面里窝着的两个煎蛋一个在碗底,一个在面中间。他先吃到中间那一个,以为没有了,然而吃到最后,却发现还藏了一个。
单慈心说,这就叫惊喜。
不过大多数时候,单慈心疯癫失常,煮面的任务落到了单山海肩上。
老人没有制造惊喜的心思,两个煎蛋通通放在最上面。虽然也很好吃,但终究不如最后时刻发现煎蛋来得开心。
单家穷,买不起昂贵的蛋糕,但一碗寿面却从来没有短过他。
他匆忙赶回摩托厂家属区,既是因为想让单山海放心,亦是因为生日要吃寿面的习惯。
至于这几天经历的事,这二十年来的恩恩怨怨,他并不想突然告诉单山海。
他需要时间消化,在没有消化完之前,他不敢刺激可怜的老人。
不久,单山海端着家里最大的碗从厨房出来。他迎上去,看见面上果然摆着两个煎蛋。
“谢谢爷爷。”他接过,冲单山海笑。
“小蜚,生日快乐。”单山海一直望着他,不再清明的瞳仁遮盖住所有不舍。
他直觉单山海情绪有些异常,猜测是因为自己这次失踪,温声宽慰道:“爷爷,您别害怕,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单山海笑着点头,催促道:“快吃,再不吃就要砣了。”
他低头搅面,单山海慈爱地看他,无声道——过完这个生日,爷爷就不再拖累你。小蜚,没有爷爷,你才能好起来。
面吃到一半,他蓦然发现,碗底竟然还有一枚煎蛋。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单山海,“爷爷?”
“多吃一个吧。”单山海说:“小时候过生日吃两个煎蛋,现在都这么高了,多吃一个撑不着。”
他将一碗寿面吃了个干净,去厨房洗碗,单山海就站在门边看他。
他回头道:“爷爷,我下午有些事,您这几天为我担心,一定没有睡好觉,快回房休息吧。”
单山海应下,却没有离开。
最终,是他收拾完厨房,将单山海扶回卧室。
卧室的窗帘拉得密实,单山海的神情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他说:“爷爷,我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单山海才应道:“好,注意安全。”
他正要带上门,又听单山海唤:“小蜚。”
“嗯?”
“生日快乐,小蜚。”
他笑道:“爷爷,您已经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