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禾
“‘他’姓单,叫……”
女人尖叫起来,“别说了!”
秦轩文却维持着一贯的语调,从容道:“单,於,蜚。明夫人,这可是您给先生起的名字啊。”
女人撕心裂肺地吼叫,秦轩文皱了皱眉,示意两位保镖让她安静。
这时,手机震响,秦轩文接起,态度恭敬,“先生。”
“我们很快就到,嗯,明白。”
挂断电话,秦轩文瞥一眼后视镜,“先生已经到了。他那么忙,您还让他等待,良心不觉得过意不去吗?”
女人已经畏惧得说不出话。
“算了。”秦轩文摇摇头,遗憾道:“您根本没有良心这种东西。”
柳淳公墓。
昔日原城条件最差的公墓经过改造规划,已经旧貌换新颜。
此地风水本就不错,只是远离原城市中心,周围乡镇经济条件差,交通不便,才少有人问津。这几年路修好了,周边也开发起来,自然成了殡葬宝地。
天气炎热,单於蜚身穿黑色衬衣与西裤,静静站在一处墓碑前。
除了腕表,他身上没有一件符合如今身份的装饰品,就连手工衬衣,也没有任何装饰性的纹路。
单慈心的忌日快到了。
这几年,他已经不怎么回到原城,但单慈心和单山海的忌日之前,他总会赶来待上片刻。
“她今天会来看您。”单於蜚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平静道:“也顺道看看爷爷。”
“我知道,你们都不愿意见到她。”
“但我……必须带她来忏悔。”
不远处站着数名保镖,干燥的风从林间掠过,抖落一片“沙沙”声响。
“今年是第三年。”单於蜚顿了顿,又道:“一共十八年,还剩十五年。”
“请原谅我的偏执。”
“那十八年里她作的恶,我要她用十八年来忏悔。”
照片里的单慈心温柔得近乎哀伤,似乎不太赞同。
他转过身,眯眼看向远处,夏日的阳光落进他黑沉沉的眸子,就像跌进黑色的深海一般,瞬息间消逝无踪。
半小时后,秦轩文将明漱昇带来了。
和过去两年相比,明漱昇似乎“听话”了许多,连挣扎都是微乎其微的。
“先生。”秦轩文紧握住明漱昇的手臂,“抱歉,来迟了。”
单於蜚看向明漱昇,眉心轻轻皱了皱。
明漱昇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冷汗浸湿了一头乱发。
“去吧。”单於蜚让开一步,向停在路边的车走去,不打算看明漱昇“忏悔”。
“明夫人,您看今天这么热,我们就不要耽误时间了吧。”秦轩文说:“反正每年都得来一趟,您躲不开的。”
明漱昇喉咙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秦轩文再次提醒道:“先生看着您呢。”
明漱昇肩膀一垮,近乎本能地向后看去。
车门车窗都关着,玻璃漆黑,阻挡住了一切视线。
她哆嗦着转回来,双目血红,慢镜头一般跪在墓碑前。
“您做错了吗?”秦轩文问。
许久,她颤声道:“我错了。”
“请您看着照片,认真悔悟。”
“我错了!”她抖得几乎跪不住,“我没有人性,我猪狗不如,我害了你们全家……”
“明夫人。”秦轩文打断,“您过于激动了。您受过良好的教育,该有的礼仪不该荒废。”
明漱昇指甲抠入掌心,额头重重磕在墓碑基座上,猛然道:“我已经认错了,你们还要我怎么样?”
这一声极其响亮,清晰地传到密闭的车里。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明漱昇突然转身,失去理智一般喝道:“明靖琛简直引狼入室!你现在一手遮天了,就对亲人赶尽杀绝,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放过吗!你将我关在精神病院折磨了整整三年,还不够吗?你还想怎样?还要将我逼到什么时候?你想让我变成疯子是吗!你不得好死!你活该下地狱!我当时真该早一点剐出你的心脏,否则,否则我的玉心也不会……你这个魔鬼!你还我玉心,你把他的眼……”
保镖控制住明漱昇,但骂声还是一丝一缕地传来。单於蜚揉了揉眉心,神色寡淡,显然并未被激怒。
类似的话,明漱昇已经骂过无数次,早已无法令他动容。
不久,完成“忏悔”的明漱昇被押回黑色商务车。秦轩文坐上单於蜚的车,见单於蜚正在后座闭目养神。
“开车吧。”秦轩文低声对司机说。
单於蜚睁开眼,“辛苦了。”
秦轩文不确定地问:“刚才明夫人的话,您都听见了。”
“嗯。”单於蜚没什么表情,“她每年都这么骂。”
“需要我向刘院长交待些什么吗?”秦轩文道:“也许明年她就‘听话’了。”
车已经启动,单於蜚看向窗外,过了好一阵,才道:“不用。”
秦轩文笑了笑,“明夫人刚才说我像您。”
单於蜚视线一转,“嗯?”
“哪儿像了?”秦轩文这些年一直跟在单於蜚身边,私底下并不拘束,“您比我善良多了。如果是我,我就让刘院长好好治治她。”
“现在这样已经够她受了。”单於蜚难得好奇:“她还说了些什么?”
秦轩文略一回忆,“说您有本事就弄死她。”
一段沉默之后,单於蜚浅笑,“这算什么本事?”
让别人死去,或者让自己死去,都算不得本事。
在失去一切之后仍然活了下来,让仇人活着接受惩罚,这才是本事。
活着,才是天大的本事。
“先生。”秦轩文又道:“您今天是不是忘了点眼药水?您眼睛有些红。”
单於蜚闭上眼,“没事。”
视线沉入黑暗,七年来的一幕幕如硝烟一般弥漫进视野。
第80章
车行平稳,催人入眠。
单於蜚有些困乏,闭了会儿眼,渐渐陷入浅眠。
大约是入睡前想到了过去的事,梦里断断续续出现不少人,在世的,离开的,清醒的,疯癫的……
“哥哥。”安玉心才二十岁,生命力却已经流失殆尽,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与他相似的眼睫不停扑簌,“哥哥,我要走了。”
他轻握住安玉心的手,温声安抚,“你会好起来。累了就睡吧,我陪着你。”
安玉心笑着摇头,胸口与手都在颤抖,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哥哥,我都知道,你不用再哄我。我有心理准备。”
他看着安玉心,眼睛一阵酸胀。
一年多以前,眼疾复发,虽然经过治疗,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但偶尔还是看不清东西,稍微过度用眼就疲惫难受。
医生说,他最好让情绪始终处于稳定状态,如果继续恶化,就必须做角膜移植手术。
安葬好爷爷之后,他仿佛失去了悲喜,别说激动到落泪,就是情绪上的微小起伏也鲜少出现。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他对明家人毫无感情,唯有面对安玉心时,会给予适当的温柔。
大概是因为安玉心实在是太可怜,又太单纯了。
应该没有人会忍心伤害安玉心。
不久前,安玉心接受了移植手术。遗憾的是,术后恢复并不理想,捱到现在,已经是回天乏术。
“哥哥。”安玉心声音很轻,眸中闪烁,“你看上去很悲伤。”
“是吗?”他说。
“你是在为我感到难过吗?”安玉心竟是笑了笑,“哥哥,不要难过。有句话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但我还想再说一次,你别嫌我烦。”
他一勾唇角,“你说,我听着。”
“突然得知自己有哥哥,我真的很开心。”安玉心慢慢说:“这段时间,我时常想,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健康就好了,你跑得那么快,我是你的弟弟,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我并不嫉妒,我很骄傲。”
他悄声叹息,目光越发深邃。
“但你也有不健康的地方。”安玉心顿了顿,“不过没关系,哥哥,我浑身上下最健康的地方就是眼睛。”
他忽地挑眉,已经明白安玉心想要说什么。
安玉心没什么力气,费了一番工夫抓紧他的手指,却只引起不痛不痒的触感。
“我离开之后,我的眼睛给你。我们是兄弟,我的角膜比其他所有人的角膜都更适合你。”安玉心是笑着的,“哥哥,我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你,唯有这双眼睛。将来,你就用我的眼睛看世界,好不好?”
他胸口泛起久违的酸楚。
“其实我很任性,我总是想——如果我死了之后,有人能记着我就好了。”安玉心垂下眼睫,“我还曾经因为这个想法做过很荒唐的事。哥哥,你换上我的角膜之后,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半分钟后,安玉心自己回答:“你一定不会忘记我。”
他应道:“我会永远记得,我曾经有一位骨肉兄弟。”
安玉心终于落泪了,小声自责:“不能哭,伤眼……”
“还有什么想向我交待的吗?”他帮安玉心擦掉眼泪。
安玉心抿着唇,过了好半天才说:“哥哥,我替妈妈向你道歉。”
他摇头,“你已经道过歉了。我当时说过,这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