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六二
※
行人早已跑进屋里躲雨去了,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哒哒的马蹄声。
白马想清楚了,对岑非鱼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岑非鱼笑:“诸如我爱你这类的话,不必再问,但你爱我这类的话,可以多说一些。”
白马用手肘拄了他一下,道:“说正经的,我是说……我想说……你有没有想过……”
岑非鱼不解,道:“你直说就是。”
白马深吸一口气,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是……”他顿了一下,心道,我是什么?我是赵桢的儿子?我是赵将军的儿子?怎么说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白马脑袋里突然一片空白,最终憋出来一句:“其实我是我爹的儿子。”
岑非鱼哽了一下,张口就要骂人,但他舍不得骂白马,干脆厚着脸皮说:“我也是你爹的儿子。”
白马无语:“我是说,我就是赵桢的儿子!”
岑非鱼呼吸一滞,差点忘了继续呼吸,结果憋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强行稳住心神,忍着笑,道:“你开什么玩笑!哈哈哈哈!别开玩笑了!小马儿,无论你是什么,是奴隶也好,是倡优也好,是平头百姓也好,是王子王孙也好,我都爱你!你不必如此,你也莫要误会我与大哥的兄弟感情,你与他的儿子不能拿来相互比较,我对你俩的感情不是一回事,不能比的。”
白马知道自己空口无凭,没法在一时间让岑非鱼相信,但他还是继续说:“我不是与你说笑,曹三爵,这是你的本名对么?我舅舅告诉我的,我舅舅就是乞奕伽。”
岑非鱼的笑容僵在脸上:“当年你与周溪云一同经历许多,乞奕伽既是你舅舅,你自然会知道一些。但这事不可拿来说笑。”
白马叹了口气,道:“我没有说笑。当年在战场上,父亲的腿受了伤,是乞奕伽带着他逃入了云山。乞奕伽熟悉云山的地形,因此佯装跳崖,实则攀在崖壁上的一颗大树下。孟殊时前往追击,他亲眼看见了这一幕,但他没有告诉别人,而是扔了两具尸体下去,伪装出我父坠崖身死的情状,最终骗过了赵王。”
岑非鱼:“你把身份告诉孟殊时后,他这样与你说的?”
白马:“没有,毕竟他手上染了并州军的血,我没法当这事不存在。是我自己猜的,人心里头能装多少事?”
岑非鱼笑不出来了:“不可能,这些都是乞奕伽临终前告诉你的。”
白马没有否认:“舅舅毒发前,确实把从前的事都说与我听了。后来我父重伤昏迷,被他带到族中救治,是母亲一直在照顾着父亲。赵家被诛九族,父亲双腿残疾,他很难再回中原了。母亲倾心于他,两人暗生情愫,或许没有吧,或许只是一次荒唐的经历,于是便有了我。母亲曾有过一任丈夫,战死了,留下一对双胞胎姐妹,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
岑非鱼不愿相信,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大哥他不会娶一个胡人女子,他……他……”
“父亲常常说:天大地大,何以为家?我从前不明白,现在才知道,他回不了中原了,他也没有家了,他只能尽量为赵家留下一丝血脉。你不会不明白的,他其实并不恨胡人,他恨的是野蛮的侵略者。”白马握起拳头,碰了碰自己的额头,“父亲从小就教我说汉话,识汉文,可惜我学不会写字,他便把内功心法读给我听。然而,我只是记下了口诀,没有用心去学。”
岑非鱼又问:“乞奕伽不认识周望舒,但他认识周望舒手里的信物,他为何要说谎?”
白马无奈道:“你说得都对,舅舅不认识周大侠,却认得周大侠手里的碎玉——那是一块假的玉符,舅舅见过实物,自然能看出来。他无法确认周大侠的立场,为了保护我,他骗了周大侠。”
岑非鱼摇头,故作镇定地笑了起来,道:“乞奕伽会骗周溪云,可李雪玲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雪玲死前所言不会是假的。”
白马失笑:“乌珠流带兵洗劫了我的部落,杀了父亲。父亲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强撑着一双枯槁的残腿,站起来持枪对敌,被匈奴人砍了脑袋。他是站着死的。”
岑非鱼听到此处,哽咽了起来:“他是……站着死的。”
白马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当时,部落里的女人和孩子都被抓去了乌珠流的大营,准备卖给中原行商。母亲跪在雪地里一整夜,只为恳求同为中原人的李雪玲,让她看在我是赵家唯一血脉的份上,把我留在塞外——此去中原,山高水远,我那时才十岁,体弱经不起折腾。李雪玲起初不肯留我,在她看来,正是并州军的覆灭造成了胡汉议和,匈奴左右两部交换质子,她才不得不带着年幼的儿子远赴匈奴。她恨我,让我当奴隶、当畜生,死了也不愿让我好过。所以她骗了你们所有人。”
岑非鱼知道白马并没有说谎,但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他极力地想把白马的话歪曲成一个荒唐的谎言,但却找不到这份陈述中到底有什么是错的。
他只能问:“你的意思是,乞羿伽和李雪玲都骗了我们,而且这两个相隔数百里、平生素昧谋面的人,都编出了同一个谎言?白马,你不要同我说笑。”
事实如此,命运总是同自己开玩笑。白马还能怎么解释呢?他只是说:“我第一次见周大侠时,不知他到底有何意图,而且那时我根本不知道父亲就是赵桢,故而没有对他说实话。乞羿伽见到了假的玉符,同样没有对他说实话。李雪玲疯了,不会对你们说实话。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那样看我,后来你又问我,我的父母是什么人,你还记得么?难道你就不曾有过怀疑,难道你就不曾在我身上看到过父亲的影子?”
岑非鱼不敢低头,因为他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白马的后背——他的背影跟年少时的赵桢太像了,扪心自问,岑非鱼曾数次产生过怀疑。他尴尬地笑道:“记得。可当时你说你的父母都是羯人。”
白马斩钉截铁道:“我母亲叫阿纳希塔,是祆教圣女,我想你若认识乞羿伽,必然也认识她。我父名唤柘析曷朱,他总是披散着头发,满脸胡须,我从小就没见过汉人,以为他也是羯人。”
岑非鱼提不出别的疑问了,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玉符呢?”
白马原想用在曹祭酒家捡到的那块玉符拿来诓骗他们,却发现岑非鱼就是曹三爵,当初那块玉符就是他的,这个谎便没法编圆了。何况说一个谎话,必然要用数十甚至数百个谎言去圆,白马不愿撒谎。
他满心无奈,道:“我在云山边集上遇到人贩子,被迷晕了,醒来后已经到了洛阳城外,身上的财物全被拿走了。玉符我藏在腰带里,没了,只有靴子没被翻过。”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青山楼的后院,方才那两名看门的守卫,正淋着雨被一名撑伞的掌事训斥。
“白马,我愿意信你,可你空口无凭,我实在不能信你。”岑非鱼带白马下马,把缰绳扔到那名掌事手中,让他帮自己把马带下去。他伸出手,似乎想揽着白马的肩膀同他一起走,但他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又收了回来,“赵家被诛九族,在世上留着的唯一的血脉,就是大哥的儿子了。此事我不得不慎之又慎。”
白马牵起岑非鱼的手,对方犟了两下,没挣脱他,便由着他牵着上二楼进了房。
白马转身关门,远远望见后院里走出来一行人,他们簇拥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看那少年的身量和背影,似乎是檀青。
他们要把檀青带到什么地方去?白马一时间想不明白,索性先不管了。
他递给岑非鱼一条干面巾,岑非鱼狗似的抖抖脑袋,没要。
白马自己擦着头发,说:“你父亲知道我。”
岑非鱼一怔:“什么?”
白马拿出一块玉符,递给岑非鱼,道:“那天夜里,你们家的墙塌了,我捡到了这个。现物归原主,曹三爵,你的名字很有趣。”
岑非鱼地接过玉符,这是他的玉符,是他从赵桢手里接过来,再亲手送给曹跃渊的东西,他一看便知真伪:“母亲生我时难产,父亲太紧张,原本答应她戒酒,那时偷偷喝了一些,结果母亲顺利产下我,发现他却醉倒在门外,母亲问他孩子叫什么,我父亲比出三根手指,道:三爵,我只喝了三爵。”
岑非鱼看着玉符,能够受到父亲的英魂正在天上看着自己,他让自己相信白马就是大哥的骨血,可是这要如何证实呢?他完全没有头绪。而且,他还……跟白马相爱了,这可怎么办?
白马笑了笑,又取出匕首,递给岑非鱼,道:“这是乞羿伽临终前给我的,里面有一个暗格。”他说着,凑到岑非鱼面前,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扣动了匕首上的机关,咔的一声,暗格弹了出来,“这张青纸,就是当时赵王交给乞羿伽的矫诏。字我看不懂,但印章可能有问题。”
岑非鱼双手颤抖,好几次张了嘴,却都没有说话。
白马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他知道岑非鱼信自己,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自己拿不出信物,没有信物便无法证实身份。
他释然地笑了笑,道:“你信不信都不要紧,柘析白马不蒙父荫而活,我只想为父平冤昭雪,这个身份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也不想你把我当作父亲的儿子,经历了今天的风波,我能肯定,你不是为这身份才喜欢我的。”
“我得……”岑非鱼转身,准备走出厢房,却忘记推门,砰地一下撞在了门板上,他梦游似地打开房门,“我得好好想想,你让我……冷静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