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六二
“这、这你都不晓得?老子的大、大哥,是大名、名鼎鼎的大、大哥,赵、赵……找不着了。大哥?”二爷半醉半醒,舌头打卷儿,半天说不清楚。不知他是否做了恶梦,突然挣扎着坐起,大喊:“大哥等我!”
二爷腰身好,呼吸间惊起而坐,白马未想他醒的这样快,根本来不及退让。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四目相对,嘴唇碰在的一处。
梆——!
白马手中木盆应声落地,涨红着脸蹿出老远,头也不回地跑了。
二爷醉眼朦胧,望着少年落荒而跑的背影,目光由呆滞转为清醒,再转为不可置信的惊异。日光落下,他两眼瞪得像只波斯猫,那对琥珀色眸子晶莹闪光,仿佛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白马慌慌张张跑到房中,啪地把门拍上,狠狠擦了两下嘴。
房里,檀青已经不见踪影,他的衣物还在,惯用的琵琶却不见了,地面上残留着隐约的脚印,想必已被人接到后院的贵客居所。白马扯开衣服扇风,坐在桌边一面喝水一面擦嘴,总觉得唇上沾了酒气,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他越想越气,恨恨地放下茶杯,却并未听见陶杯碰撞木桌发出的声响,目光落在茶盘上,只见杯子下面压着一张草纸。
纸上画了一个青瓜、一个马头,背面是一棵毛茸茸桃树,朔月在中。——白马不识字,这是他和檀青的暗语。
“铛——铛——铛——!”
院子里,铜锣三响,美貌的少年少女身着天青色的练功服鱼贯而出,开始苦练才艺。
白马将草纸团起来塞进香炉,倒了些白水进去,逃命似地推门而出,一口气跑到练舞的偏院。
冯掌事手里软鞭子照面抽来,不留痕迹,却疼得钻心。数十名舞者被赶到一处,先开经络、再练动作,日光渐盛,众人的衣服也都差不多湿透。
到此为止,是做好了基本的日课,掌事打开记录用的书卷,笔锋轻勾,道:“今日跳折腰,点绛唇你来带。点绛唇?点绛唇——!”
“啊?是!”白马满头大汗,饿得头晕眼花,止不住地喘气,耳朵里全是自己呼吸引起的嗡嗡响。
三年,他依旧不习惯那个滑稽的“雅号”,反应过来时又挨了一鞭。
临江仙唱起《出塞》,古拙的旋律带出昭君那柔情与豪气交织的绚丽色彩。
白马以背示人,只露出侧脸和闪着碧波般的绿眼睛,折起衣袖,勾起小腿,劲瘦的腰肢绷成暴雨降临时弯曲而不折的青竹。
他不以卖身求荣、以色侍人的“小人”自视,形态刚柔并济,神意是合于自然,是一个生灵在天地间以肢体的动静彰显生命的苦难与快乐,正如宋玉所言“张弛有度,圣哲所施” 。
歌尽舞成,余韵不去。
“凉风习习,你却汗流浃背,在看什么?”
二爷猿猴般扒在偏院外一颗桃树上,偷看院内少年舞蹈,冷不防周望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他一屁股摔在地上,怒吼:“走路不出声专躲人背后,你是鬼吗?!”
此人身形魁梧,桃树被他晃得厉害,青涩的桃子骨碌碌往下掉,正砸在两人头顶。
二爷一跃而起,抽出周望舒的玉柄剑,穿中一颗落在半空的桃子,反手对向自己,张嘴便咬,嘎巴嘎巴地边嚼边抱怨:“你家这桃子,真他娘的酸!”
“唤你三声,不见反应。”白衣剑客不明所以,面无表情道,“乔姐说你昨夜连喝两局,日出也不见回来,怕是掉到水渠里淹死了,让我来收尸。”
“那你可得把我裹在竹席里头抬回去。”二爷说话,桃汁儿飞溅。
周望舒一身白衣,连忙退避。
二爷得意笑道:“我初见大哥那年八岁,热血冲头离家出塞,在玉门关内穿越一处沙地,路遇流沙被埋了进去。他当时,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收到我父快马加鞭传去的书信,二话不说,单骑跑到关内寻了我数十里地。”
自从玉门一役,二爷便甚少谈及大哥。
周望舒不解,问:“乔姐总说你与我父怕是很对脾气。怎想到这事?”
二爷一手提起周望舒的后衣领,足下发力,将他带到高处的瓦顶,道:“大哥虽英武,却天生体弱,从娘胎里带着病。他把背我出沙坑,行了数里路,我奄奄一息,只记得他的肩宽却很瘦,背后有对突起的蝴蝶骨。”他说罢,朝偏院中努努嘴,道:“像,太像了。昨夜怎不选他?”
“胡人,会落人口实。”周望舒循着他的视线,见青衣少年正面朝大树压腿,汗湿的薄衫紧紧贴在身上,现出宽肩、窄腰和突兀的蝴蝶骨,沐浴在日光下,整个人是发着光的雪白,“而且聪明过头,反倒不好。”
堂堂大周戍边将领怎能与胡人结合?
二爷挑眉,仔细查看周望舒的神情,“周道长你那什么眼神?我看你分明就是心疼,就是舍不得用他,莫不是动了凡心?”
周望舒神情坦荡,望着脚下摇头,叹道:“曾许诺带他去江南,全赖你一通搅和,未能成行。你若得闲,当给他说声对不起。”
二爷嚷嚷着:“屁话,昨夜咱俩个去偷听,他都被你害成那样,却还是你是个什么……对,是个‘极好的人’!是不是对你也有情?”
周望舒冷下脸来,道:“休得胡言乱语。”
二爷哈哈大笑,伸出食指勾了勾周望舒的下巴,被对方一巴掌拍开。他像是习惯了,也不在意,笑道:“你不要,我反正是要了。走了!”
周望舒没了脾气,指尖轻点,把二爷定在当场,“让你办的事办好了没有?”
“总对哥哥动手动脚是个什么脾气?”
二爷嚷嚷着:“办了办了!姓刘的小子在天山习武,我的人几番周折已将信送到。据说他们两个现在武功不错,而且刘玉的父亲是匈奴左部帅刘彰,这人心思重,这十几二十年来一直苦心孤诣地熬着,眼下势力越来越大,断不会投靠赵王齐王之流。刘玉想要回中原,绝对会尽全力把‘那个人’擒住带来,他是个聪明人,稍一想就能明白你的安排。”
周望舒掐着太阳穴,问:“还有呢?”
二爷撇撇嘴,“你倒是先把我解开啊!”
周望舒不答,背对着他望向远方。
二爷无奈道:“昨夜第二顿酒是在外头吃的,请了国子学的老臣七八个,后来老冯又带来八、九个饭桶,二十几人喝得稀糊烂醉,跑到赵王府门口撒尿,说是‘尿谏’。只有你爷爷我……”
“行了!”周望舒懒得再与他啰嗦,也不解穴,只道:“回头你若得空,替我跑一趟江南,找我大哥,两月未收到他的音讯。顺道看看四弟那边,听他说又遭齐王找了麻烦。”
周望舒说罢,闪身便消失无踪。
二爷随意一运功,便将穴道冲开,挠了把刺猬似的头发,坚持对着周望舒离开的方向把话说完,“你爷爷我尿得最远!嗨呀,剃个头去。”
然而话虽如此,他抬脚临走,远望偏院中又起了新的舞蹈,一条腿滞在空中也忘了。直看到日头偏西阳光刺眼,白马仰头擦汗发现了他,这才脚下打滑,噼里啪啦地滑了下去。
第22章 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