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下里
宝相龙树看到师映川一双明澈发亮的眸子,只觉得灵动有神,给平凡的脸上添了几分活力,他安然坐在马上,对师映川的态度似乎不以为意,只笑道:“……那日我一眼看到你,便知道你就是我的听月楼主人,或许难免突兀了些,但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
师映川翻个白眼,嗤笑道:“就是这样?因为看了一眼就喜欢我了?好罢,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固然可以称作一见钟情,但简单说起来,不过就是一时冲动,你根本就不认识我,也不了解我,更谈不上之前有什么交情,你就只凭一眼的感觉便说什么喜欢,这也太盲目了罢,哪怕你当时的确是真心,但只要时间一长,你就肯定会发现你这点冲动根本不能长久。”
宝相龙树有些惊讶于师映川的年纪会说出这些话来,不过他也笑了,坐在马背上的他很认真地低头看着师映川,道:“日后你总会成家,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我?”师映川也难得正色起来,淡淡道:“不错,我以后的确会成亲,但那个人不会是你,这不仅仅因为你是个男人,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有决定去娶的姑娘了。”
“……哦?”宝相龙树嘴角的笑容淡去,眉毛轻轻一扬,师映川不等他开口,便很干脆地一摊双手,叹气道:“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何必呢?我若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小子,自然随便你想怎样,但很不巧,我偏偏有很硬的靠山,抱的是一条好大的粗腿,你又怎能奈何得了我?”
说着,索性露出痞相,嘿嘿冷笑一声,道:“什么平君听月楼之类的话,以后统统休提,阁下若再纠缠下去,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宝相龙树的目光落在师映川脸上,见他这种反应,不由得失笑,既而点一点头,道:“我并不觉得哪里不对。不过,你既然不喜欢,那我不打扰你就是,只不过,这路就在脚下,我想去哪里,你也限制不了我。”师映川深深看了青年一眼,终于无奈哂道:“好罢,随你的便。”说罢,重新回到马车上。
这回那宝相龙树却是不跟着了,也没有再出现在视野当中,师映川自然乐于松一口气,但他却隐隐感觉到对方不会就这么轻易罢手。
这么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天,这一日师映川与左优昙在一家酒楼的二楼用饭,左优昙带着纱帽,遮住明珠般的容颜,只默默吃饭,师映川却悠闲地时不时看着窗外的风景。刚吃了一半,外面街上忽然有马蹄声越来越近,师映川定睛看去,一行十余骑并一辆马车正向这边而来,这些人在酒楼前停下,下马进了门,不一时,两名女子上了二楼,当先一个年长些,双眸如水,却隐隐有冰冷之色流转,肌肤如玉一般晶莹,通身大红通袖妆花锦缎衣裙,云髻上呈扇形插着六根赤金镶红宝石曲镂长簪,眉心一朵珊瑚色六菱花钿,当真是美貌惊人,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
而那旁边的女子则明显年纪小些,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目之间与这女子有一二分相像,却是一身湖色裙衫,肤若凝脂,尤其朱唇有若刚刚成熟的樱桃一般,鲜嫩欲滴,虽容貌比那年长些的女子略逊一线,却也生得甚是美丽,眼角明显有一丝傲意,肩头趴着一只雪白的小兽,模样有些像松鼠,懒洋洋的,在这二女身后,十几名男子都是身着锦衣,举手投足间有隐约的肃杀之气,远处师映川见了这一幕,目光在那红衣女子的身上略停了一下,随即就收回目光,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此刻他心中却决不像表面体现出来的那般平静,只因这红衣女子的样子他在十年前就已经见过,那个在风雪之夜悍然逼迫他生母的少女,燕芳刀!
这一行人来到二楼,顿时就令整个楼上鸦雀无声,眼下还不到正午,二楼的食客并不多,燕芳刀拣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与她同桌的只有那名美貌少女。
一时酒菜上来,燕步瑶从怀中摸出绣帕,有些嫌恶地擦了擦竹筷,道:“这种小地方连东西都不干净,姑姑,我们还是快些回家去罢。”刚说完,她肩头的那只白色小兽忽然抬起了头,一改先前那懒洋洋的模样,不断地嗅着什么,燕芳刀神色淡淡,眼眸如秋水蒙雾也似,道:“怎么了?”燕步瑶却仿佛眼波微微一动,一只玉手抚摩着那小兽的皮毛,似乎是在安抚,那兽却并不理会,耸动着鼻子,一副兴奋难安的样子,燕步瑶轻声道:“我这闻香兽生性对天材地宝最为敏感,只怕周围有什么灵药之类的东西,姑姑可记得有一次发现了一株还心草么?那时闻香兽也不曾这般兴奋。”
燕芳刀闻言,妙目微睁,已是扫视了一遍周围,那燕步瑶方才说话声音很低,但却不曾瞒过远处师映川的耳朵,师映川顿时心中一凛,想起自己身上的那株阴九烛,只怕就是这个东西引起了那小兽的注意。
此时闻香兽已经从燕步瑶肩头跳了下来,不断耸动着鼻子,竟是一路奔着师映川这一桌来了,在师映川脚下兴奋地绕着圈子,低叫不止,师映川见状,忽然站起身来,一手抓起包袱和剑,一手拽过左优昙的手:“走。”左优昙莫名其妙,却也只得跟着,这时却听燕步瑶忽然道:“……且慢!”
第19章 燕家
师映川听了这声音,心中顿时‘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只怕是遇到麻烦了,但随即就心下冷笑,他原本便因为十年前的事情对燕家毫无好感,尤其是那燕芳刀,当年若不是有其他人前去,只怕自己死在她手上也未可知,想到这里,师映川便停下脚步,回头淡淡道:“有事?”
燕步瑶见这一身青衣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似乎还隐隐有些厌恶的感觉,顿时眼中闪现过一道寒光,道:“我很好奇,你这小子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竟引得我的闻香兽骚动不已,连我都安抚不住。”
师映川嘿然道:“小子一穷二白,能有什么?”燕步瑶面容间隐隐有一种倨傲,冷清如水,打量着师映川,师映川却拽了一下左优昙,就要下楼。
“……慢着。”燕步瑶一向受众人捧着,哪里被人这样无视过,师映川眼内霍地闪过一道精芒,道:“怎么,青天白日,莫非要拦路打劫不成?”此时一直坐在桌前的燕芳刀忽然道:“……步瑶,和一个小孩子较什么真。”燕步瑶听了,唤回闻香兽,只鼻子里轻哼一声,却是不再看师映川,由着两人下了楼。
师映川出了酒楼,便叫车夫立刻驾驶着马车离开,左优昙坐在车厢一角,摘下头上戴的纱帽,道:“你好象很讨厌她们。”师映川冷淡道:“我对那家子的人没有半点好感。”左优昙微微好奇:“那家子?”师映川闭上眼睛,开始打坐:“……那是青州燕家的人。”
马车走得很快,一时上了大道,只见两旁野花零星,倒也生机勃勃,左优昙掀开车帘,静静看着外面的风景,不多时,又重新坐好,看着对面盘膝而坐的师映川,这男孩的身量眉目间已经隐隐有了点少年的样子,虽然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青稚可爱,但心地倒还不坏,左优昙这一段时间与对方相处下来,觉得以后的处境似乎比先前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
就在这时,突然间一直闭目打坐的师映川睁开了眼睛,瞳孔一阵收缩,目露寒光,对左优昙道:“有马蹄声……我想,也许是燕家的人。”左优昙一怔,还未待他开口,师映川已拿起一旁的别花春水剑,喊车夫停下,自己跳出车厢。
果然,只见远处很快就渐渐出现了一小队骑士,有七人,当先一个身穿湖色衣衫,朱唇娇艳,正是燕步瑶,此女眼中闪烁着微戾神色,面色冰寒,师映川见状,知道来者不善,不由得冷笑起来,索性抱剑在怀,道:“真巧,又见面了,我看小姐神色匆匆,不知有何要事?”
此处空阔,远近无人,燕步瑶轻勒缰绳,让马停了下来,那闻香兽在她肩上兴奋地骚动不止,燕步瑶看了师映川一眼,面上露出不屑之色,并不理会,只淡漠道:“林海,我对这小子身上的东西有些兴趣,你去取了来。”她身后一名英俊青年恭谨称是,然后策马过去,眼中冷漠一片,师映川大笑道:“好霸道,当真让我大开眼界!”
他目光落在燕步瑶身上,此女称呼燕芳刀为姑姑,想必算起来应该是他的表姐,然而此时师映川只觉得厌憎之极,这等女子,实在可恶!一时眼底煞气闪出,也不打算表明身份,骤然拔剑出鞘,冷笑道:“强抢?好,那小爷今天也干干这打劫的勾当!”
左优昙坐在车内,心中只觉得有些不安,却突然听见有惨叫声响起,他立刻撩帘向外看去,正好便看见一道青光划过,随即团团剑影水泼也似,当下已有两名骑士摔落马背,受了重伤。
此时燕步瑶瞳孔收缩,流露出惊异之色,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不起眼的小子有如此本事,但她心中并无惧意,眼底厉芒一闪,冷笑道:“哪里来的小贼子,竟敢伤我燕家之人,受死!”说话间三尺青锋出鞘,整个人自马背上团身而起,师映川眉头皱得更紧,面色阴沉,冷然一振剑锋,眸内寒意愈重。
马车内左优昙眼见远处打得火热,心中不是没有生出趁机脱身的念头,但他犹豫了一下,权衡间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就在这时,却听一声女子的痛呼,燕步瑶面色煞白,捂住流血的左肩,一连倒退十余步,眼中终于透出震惊畏惧之色,那闻香兽摔落在地,被一剑刺死,此时其他的几人都已重伤在地,燕步瑶看着师映川冰冷的眼眸,一股难以遏制的后悔之意在心中闪过:自己此番追过来,实是大意了!
“……你敢杀我?我是青州燕家之人,你若胆敢伤我性命,必灭你满门!”燕步瑶一手捂肩,厉声说道,师映川却根本不为所动的样子,冷笑道:“笑话,只许你来杀人夺宝,却不许人杀你?”
他虽然这么说,毕竟不是嗜血好杀之人,况且他虽然不在乎什么表姐表妹,但终究是有血缘关系,并没有打算杀这燕步瑶,无非是教训一二罢了,却不料此时突然有一个淡淡的女子声音从远处传来,人未至,声先到:“……我倒要看看,是谁要取我燕家子弟的性命。”声音未落,马蹄声已近,燕芳刀红衣嫣然,策马与七八名骑士迅速而来。
“姑姑!这人杀了我的闻香兽,还伤了我!杀了他,姑姑替我杀了他!”燕步瑶心神大定,突然厉声喊道,她从小到大没有吃过这样的大亏,这小杂种一定要死!
师映川脸色骤然阴沉下去,他看向燕芳刀,心弦骤然紧绷,但旋即心中一定,整个人又缓缓松弛下来,燕芳刀来到近前,柳眉微皱,声音如清泉流淌,眼里流露出淡淡寒意,道:“我不管你是哪家子弟,如今伤了我燕家嫡系中人,便必须付出代价。”
一旁燕步瑶目光怨毒,心中想着以姑姑的手段,自然轻松拿下这小子,到时候百般炮制一通,才能够消解自己心头之恨!
师映川抬首看着燕芳刀,嘴角微翘,面色平静,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道:“燕家原来就是这个德行……”燕芳刀明眸森然一动,有淡淡寒芒流转,已是动了杀机,但就在这时,远处突然有滚滚马蹄声向这里而来,转眼间数百骑气势奔腾,冲至近前,却仿佛千军万马一般,威势滔天,马背上载着的骑士一个个身着黑袍,袍上绣着血红的古怪图案,显得狰狞无比,如同一片黑色的汪洋汹涌而至,杀气冲天。
“……燕家好大的威风。”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一辆大车里传出,驾车的四匹黑色骏马脚下似缓而急,轻轻停了下来,燕芳刀见了这些骑士所穿的黑袍,娇躯顿时一动,瞳孔骤缩,面色明显凝重起来,檀口中轻吐出四个字:“……山海大狱!”
此时车门忽然开了,里面走出一个颔下蓄着短须的中年人,看向燕芳刀,道:“这位小公子,乃是我家公子的朋友。”一句话,就已经表明了立场,燕芳刀见了那中年人,心中暗凛,眉头已是一皱:“赵二先生?”
既见了此人,她便已猜到车中是谁,饶是她在燕家地位不凡,却也实在是深深忌惮那车中人的身份,她是极有决断之人,突然间低喝一声:“……走!”便探手将燕步瑶提上马背,但中年人却道:“动我家公子的朋友,没有这么容易就走的道理。”
中年人说着,一只手当空一探,顿时一片青影自袖中飞出,无数碧油油的影子疾射,只听几声凄厉的惨叫,除了燕芳刀与燕步瑶之外,其他几名骑士已从马背上栽倒下去,显然是不得活了,之前被师映川重伤的几人更是当场身死。
燕芳刀深吸一口气,定定看了师映川一眼,再无言语,显然是心中记下了此人,她拨马调头而去,转身的瞬间,却是先前那淡漠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所谓的燕家果然不可一世,青天白日,也敢拦路欺辱我好友,宝相龙树记下了,若有下次,一个也走不得。”那声音听着十分平静,却仿佛来自地狱一般,森寒无限,隐隐散发出杀机,燕芳刀一顿,俏脸铁青,带着燕步瑶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此时替师映川驾车的车夫早已吓得逃了,那赵二先生走了过来,双手微微按在小腹上,和煦笑道:“剑子的马车已经不合用了,不如与我家公子同车,也方便许多。”师映川略一思忖,赵二先生伸手虚引,颇为恭敬:“……剑子,请。”如此,师映川倒不再多想,去叫了左优昙下来,取包袱一起上了那辆大车。
这车子极大,也十分讲究,一共分为三层,最外层两个绣墩上坐着两名侍应的清秀少女,轻轻行了礼,随后撩起珠帘和一层细纱帘幕,请师映川与左优昙二人进去,里面又有一名少女,并一张香榻,少女请左优昙在此歇息,却向师映川拉开了精致的雕花拉门,师映川也不迟疑,直接进了里间,身后少女又重新将门关得严实。
师映川进到里面,只见一只貔貅香炉烟气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暗香,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毯,一张华丽大榻镶金嵌玉,却完全不显得俗气,榻上宝相龙树白袍如雪,修长的身躯侧歪着,面上带着微笑,很难让人联想到方才言语之间杀气滚滚的那个人。
师映川看着这一切,却不对青年说些什么,迟疑了一下便盘腿坐在榻上另一边,离宝相龙树远远的,放下包袱和剑,开始闭目养神,心中却始终留出一丝警醒,这倒不是他非要以小人之人度人,而是这宝相龙树的所作所为确实让人不怎么放心。
车子开始继续上路,一时室中安静之极,半晌,耳边忽有声音传来:“……我送你回断法宗之后,可愿让我去你的白虹宫做客?”
师映川睁开眼,却见宝相龙树正斜倚着床栏,样子从容不迫,目光灼灼地打量着他,毫不避讳,师映川暗道头疼,只得木着脸说道:“……你若是不再提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去做客自然也没什么。”宝相龙树却起身在师映川身旁坐得端正了,轻哂道:“川儿,你又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
师映川被这一声‘川儿’激得顿时一阵恶寒,胃里翻腾不止,忙道:“打住!你可别这样叫我。”他苦口婆心地道:“我说宝相公子,这世上养娈童的人多了,有点财势的大多都好这一口,玩玩而已,没什么,更不要说你这样的身份地位,但问题是我没这个兴趣,你总不能强人所难,是罢?”
宝相龙树一怔,但旋即就微笑起来,道:“我从不曾蓄养娈童,无非只是喜欢你罢了。”
第20章 连江楼
师映川听了这话,大感头痛,暗骂这人果然是一根筋,索性便不再理睬,只顾着自己打坐,而宝相龙树倒也识趣,并不一味纠缠,让他乐得清净。
晚间车子却并不停下,倒是有人抬了一张小桌子进来,桌上几样精致小菜,一壶酒,想来应该是在哪家酒楼里买来的,宝相龙树给师映川碗里布菜,道:“不知道你的口味,随便用些罢。”师映川也有些饿了,他料想对方也不会做什么手脚,因此并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宝相龙树又倒了两杯酒,笑道:“会喝么?”
这种从容温和的姿态,确实令人心生好感,师映川叹一口气,道:“能喝一些。”就从宝相龙树手里接过酒杯,怎知师映川右手触到杯上之际,宝相龙树手指一动,却是轻轻抚过了师映川的指尖,师映川一个激灵,顿时恼火,暗道此人果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装得再像也还是不时会露出狐狸尾巴!他心下腹诽,面上却只作不知,仰头喝了酒,却再不肯理会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