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 第147章

作者:四下里 标签: 近代现代

师映川听了,不禁沉默起来,心底却泛起浓浓的感慨,这时宁天谕又道:“时间到了,去练功,至少在完全掌握北斗七剑、将我教你的北斗七星剑阵融会贯通之后,我们才可以离开这里,出现在世人面前,到时至少多了一层自保之力,以防万一有变。”师映川轻嗯一声:“正是这个道理。”当下让傀儡去捉些鱼虾做饭,自己转身离开海滩,自去修炼不提。

这小岛上风平浪静,好象世外桃源一般,然而外界却早已如同一锅煮开的沸水,几乎天翻地覆,同时也有谣言四起,各种各样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宁天谕’这三个字就如同笼罩在头顶的阴云,虽然现在无人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然而无论是典籍记载还是流传下来的那些故事,都令所有人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曾经师映川看到宁天谕那本记载夺舍之法的册子时,上面写过一句狂放无极的话:天不生宁某,万古如长夜。可是在千年前的很多人眼中,宁天谕一日不死,则万古真正如长夜。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进入盛夏,这一日某条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依旧是行人往来不绝,由于天气极热,路上的人无论是徒步的小民还是骑马的公子,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而在这些人当中,两名徒步行走的男子却明显有些不同,虽然这两人打扮十分寻常,不过却都在脸上戴着轻便的面具,只露出下巴和嘴唇,瞧不见容貌,只能看出一个较为年长,另一个却应该是少年人,这两人与其他赶路的人不同,丝毫不因为日头毒热而显出委靡之态,而且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们身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周身上下却洁净无比,没有半点尘土,身上穿的青色袍子也完全不见有被汗水洇湿的痕迹。一时走到三岔路口,一片稀疏的树林之间零星散布着几家酒馆茶肆,两名青衣人走进其中一间酒馆,上了二楼,拣一处靠窗的桌子坐了,要了几个菜,一盘馒头,一壶茶,不一会儿东西送上桌,两人便开始吃了起来。

这种地方无非是给过路的行人提供一个可以解渴充饥的歇脚之处,店家挣几个辛苦钱,谈不上什么档次,自然是龙蛇混杂,距离两名青衣人不远的地方是一群江湖汉子,一面喝酒吃肉,一面大着嗓门吹牛,如此嘈杂的环境下,两名青衣人却是浑若不觉,只管把饭菜吃了,然后便坐着慢慢喝茶,这二人自然就是师映川与他自己炼制的傀儡,前时师映川离开小岛,不想却在海上遇见暴风,耽搁了几日,现如今才带着傀儡刚刚抵达陆地。

师映川默默喝着茶,耳朵里却听见有人正在说起与自己相关之事,这一路上对于这样类似的议论他已经习惯了,只作不知,这时却见一个满脸油汗的中年汉子给自己倒满了酒,瓮声瓮气地道:“照我说,这事早就有苗头了,那师……那人听说从小就伶俐得出奇,后来十六岁居然就做了准宗师,从古到今都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这哪里还是天才,分明就是鬼才!要说不是胎里带了上辈子的宿慧,谁信?从小就听老人说过,人是有转世投胎的说法的,泰元皇帝这样的大人物投了胎活转过来,好象倒也不算太稀奇……”那汉子同桌的一个年轻人忍不住插嘴道:“那……那他这辈子既然回来了,是不是还要像上辈子那样,再做皇……”

年轻人话还没说完,就被汉子一把捂住了嘴,这话再往下就太敏感太犯忌讳了,不是他们这样的人敢说的,这时不远处师映川已经把这些话都听在了耳朵里,心下不觉有些烦躁,他喝了一口苦涩的劣茶,却忽听宁天谕道:“……你现在与其回断法宗,不如回弑仙山,断法宗并非是连江楼独断乾纲,你也只是宗子,但弑仙山却可以说是纪妖师一手掌握,而你又是他唯一的子嗣,当之无愧的少山主,这其中的区别,你要想清楚。”师映川没答话,摸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便带了傀儡下楼,等出了酒馆,师映川才说道:“这世上我最亲近的人就是我师父,我即便不信其他人,也不会不信他,无论有什么事情,他都会维护我。”宁天谕没有驳斥什么,只道:“曾经……我也是这般信任赵青主。”

“我是那样地相信他,然而他后来却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我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值得相信的人。

第231章 举世皆敌

“我是那样地相信他,然而他后来却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我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值得相信的人。”宁天谕的声音似乎深沉起来:“……因为人的眼睛能够看到的只是表面,你永远不会看到一具皮囊之中真正包藏着什么,人心是这个世上最难测的东西,赵青主与我同床共枕多年,情意甚笃,我本以为我们之间早已血肉相连,不分彼此,但到头来,却发现原来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这么多年的恩爱,原来只是一场阴谋,我与他多年情义尚且如此,莫非你认为世间当真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希望越大,往往失望越大,这是我的忠告。”

师映川默然,半晌,才道:“你有些偏激了,很多事情并不能一概而论。”宁天谕没有回应,师映川轻叹一声,也不曾继续说什么,一路上两人都再没有说话,后来师映川终于到了常云山脉,来到了断法宗的山门前,此时他的心情有点复杂,具体是什么,却也说不清楚。

此时在断法宗内,并不平静,一间大殿中,众人沉寂,面色各异,连江楼高坐上首,右手里正把玩着一支玉如意,他环视众人,道:“……我早已说过,区区流言而已,岂可听信,师映川自幼入我断法宗,可曾做过半点有害宗门之举?反是为宗门做过不少有益之事,尔等如今自去约束门下弟子不得听信流言,其他的,日后再议。”

连江楼的话听在众人耳中,自然反应各异,在座一名白衣玉冠的男子微微欠身,道:“莲座之言恕我不能苟同,当日数万人亲眼所见,的确是剑神出世才有的异相,况且北斗七剑唯有泰元帝一人可以驱使,而且加上之前种种端倪,这些情况都可以表明,师剑子的确就是宁天谕无疑,而宁天谕是谁,天下无人不知,此人昔年将我武道一脉极力镇压,多少传承就此断绝,多少武者纷纷陨落,此人可以说是天下宗派共同之敌,如今千年之后宁天谕再世为人,我等莫非可以坐视不理?”这说话之人容貌十分英俊,却是碧麟峰峰主谢檀君,连江楼看了此人一眼,又看看这殿中其他人,心中已是洞若观火,断法宗虽是天下大派,但和所有的门派一样,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的,大光明峰一脉名义上是宗门之首,每一代宗正都是断法宗的决策者,可事实上其他派别势力错综复杂,来自各方的力量不过是达成一个隐隐的平衡罢了,宗正的权力,有时候是会受到制衡的,历史上不是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有感于此,连江楼轻抚手中的玉如意,微微眯起双目,自从前时乾国事出,此事一经传出之后,整个天下顿时哗然,无人不是惊震万分,但最初的震惊过后,有人就已暗中开始推动局面,须知师映川身上承载了太多光环,也牵连着太多利益,尤其十六岁时成就半步宗师,引得人人为之侧目,此事早已遍传四海,天下皆知断法宗日后却是要出一位惊才绝艳的大宗正,师映川以不满二十之龄,身上已经关系到太多利益牵扯,这也还罢了,但乾国一事传出,却彻底将这其中的隐患引爆出来,各方对此都是反应不一,宗门之中早已暗流汹涌,这些连江楼又岂会不知?但他即便身为宗正,却也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连江楼尚未出声,在他身后服侍的左优昙却是热血冲顶,他与师映川可以说是休戚与共,怎能无动于衷,但此刻这种场合哪有他开口的余地,左优昙一咬牙,正要挺身抗争一番,却忽有一个声音在他前头响起:“……谢峰主的话,未免危言耸听了些。”此话一出,人人侧目,这出言之人却是白缘,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立在一侧,淡淡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谢峰主为我解答!”白缘在断法宗地位非凡,谢檀君虽是一峰之主,也要客气几分,当下便道:“白莲坛请讲。”白缘环视四周,说道:“剑子自入宗以来,可曾对宗门有过半点危害之举?可曾出卖过宗门利益?非但不曾如此,还对宗门贡献不小,更是处处维护,也为宗门争光增色,凭这一点就胜过其他许多事了,且不论他是否真是泰元帝转世,即便是,那又如何?前尘往事都已经过去了,我是看着剑子从小长大,却只觉得他和普通孩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如果真是泰元帝,诸位认为一代雄主会是这等性子?那是伪装不来的,更何况要长年累月地伪装,因此在我看来,剑子即便就是那人,但如今也是重新投胎做了另一个人,与那宁天谕有着本质的不同,‘宁天谕’已死,现在有的只是‘师映川’,难道不是么?”

此时此刻,白缘的态度表露无遗,已是最明确的表态了,但立刻就有人说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诸位不要忘了,当年泰元帝耗费毕生心血建立起来的基业究竟是怎么覆灭的!昔日我断法宗秘密联合其他各大门派世家为首锋,这才导致泰元帝身死国灭,诸位莫非就不怕泰元帝秋后算帐?现如今我断法宗,弑仙山,万剑山,山海大狱,晋陵神殿,武帝城,瑶池仙地等等各大势力,哪一个在当年没有参与其中?那份十五家私下签署的‘联合密诏’至今还保存在宗门之中,除了其中几家在千年之后已经衰落消失,剩下的这些门派世家,都是当年一同联合推翻泰元帝,如今各家都对泰元帝回归之事心存忌惮,莫非我断法宗要一力承担这份压力不成!”说话的是一名短须中年人,此人出身碧麟峰,乃是峰主谢檀君的师叔,如今担任监院长老一职,白缘看了一眼此人,眸中有淡淡杀机一闪而过。

当下这集中了宗门高层的大殿中隐隐剑拔弩张,不断有人分别阐述利弊,连江楼冷眼看着这一切,却是一言不发,心中缓缓思量,不过就在这时,忽然殿外进来一名弟子,行礼道:“启禀莲座,剑子回来了,正在外面等候。”此话落入殿中诸多高层耳中,顿时各方齐齐一震,自从乾国之事发生后,师映川便消失无踪,如今听说他竟然出现,而且还回来了,岂能不引发震动?一时间大殿内诸人神色不一,牵动无数人心,当真是众生百态,但更多人却是心想那人真真是胆子太大了,竟然敢在这种局势极其敏感的时候露面,实在莽撞,万一……连江楼亦是神情微动,但英俊的脸上仍旧淡然,握住玉如意的手顿了顿,说道:“……传他进来。”

众人见到连江楼这个态度,也都各自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片刻之后,大殿门口处出现了一道身影,不知为何,一种骤然而至的紧张之意就此降临,空气给人的感觉就好象是如同弓弦一般猛地紧绷起来,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那人走向大殿,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可他每走一步,却仿佛鼓点一般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来者身穿再普通不过的青袍,挽着道髻,脸上戴着面具,不过这时对方已抬手将面具取下,步入大殿,于是一名绝色美人便就此出现在众人面前,仿佛夺天地造化于一身,容光照人,足以让一切看到的人都为之神迷,那人一双冷利明亮的眼睛覆盖在修长的眉毛之下,站在那里,四周的一切就都黯淡下来,唯剩那一道青色的颀长身影,除师映川之外,岂有他人。

师映川似乎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了众人眼中的焦点,他环视一下四周,然后从容向上首的连江楼行礼:“……映川见过师尊。”又向四面稍一拱手,算是与大家都打了招呼,大殿中众人一眼看过去,只见师映川丰姿出尘,翩翩若仙,这还罢了,更重要的是,此刻他明明是形单影只,独自一人立于大殿之中,面对着宗门内无数强者,却依旧从容自若,举止洒脱,如此气魄胆量,即便眼下殿中许多人都对他疑虑重重,甚至不乏心怀恶意的,却也不免为之心折,但无论是心中焦急还是冷眼旁观,或是满心恶意,所有人都在用复杂之极的目光盯住了大殿中间的那个青色身影,满殿寂然无声,师映川环视一圈,忽然轻轻一笑,他的心态此刻非常放松,没有半点紧张,这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的的确确的放松,因为这代表他在这个世间并非可有可无,更不是微不足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诸多目光,这是无比真实的存在感,但同时师映川也是心中微凛,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巧,自己一回来就遇到了这种情况,他看得很清楚,这偌大的殿中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复杂的,或惋惜,或心悸,或怀疑,或肃杀,或心焦,或冷漠,或畏惧……种种百态,不一而足,都在师映川心头闪过,但他此刻只是冷然一笑,依旧保持着无所谓也无所畏的态度--无爱则无怖,无欲则无求,如此一来,他又何必在意别人的心思?还是那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此时宁天谕忽然道:“这种情况,倒有些三堂会审的味道。”师映川不语,左手却轻轻摸了摸右袖,他在殿中昂然而立,黑白分明的眼睛向着殿内诸多宗门高层望去,不知道为何,其中一部分人心中微微一悸,却是下意识地避过了他的目光,师映川见此情景,便微笑道:“看来诸位有事要谈,那么我便不打扰了,正好这一路我也乏了,这便下去休息。”说着,又拱一拱手,就欲离开,这时谢檀君的师叔,那名短须中年人忽然开口:“……剑子且慢!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师映川循声看了过去,平静道:“哦,李长老有事?那就请说罢。”

这李姓长老遥视着师映川,缓缓道:“不知这段时间剑子身在何处?自乾国一事之后,剑子便杳无音信,可知天下为剑子之事已是沸反盈天?”师映川侧脸对着那边,同时眼角的余光已扫到其他人的反应,他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依旧笑色不减,只道:“当时本人乍逢奇变,不免心神大乱,只想找个地方清醒一下,所以这段日子便在一处僻静所在隐居,这难道不可以?”

听到师映川自称‘本人’,许多人都是心中微微一凛:这就是表明师映川对碧麟峰一脉的态度了!这时师映川唇角含威,表情木然,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李长老冷笑一声,两眼逼视着负手而立的师映川,道:“剑子既然这么说了,那么是否说明剑子已经承认自己的身份?”师映川稍一停顿,他似乎在沉思,但立刻他就转向殿中众人微笑起来,反问道:“莫非这里还有不清楚我身份的人?”他的目光停在李长老身上,缓慢而平静地道:“我师映川,乃是断法宗宗子,弑仙山少主,不是么?当然,我现在又多了一层身份……”

师映川的眼中毫无温暖的意思,一片冰寒,甚至让身周一片范围内都降了温度,他顿一顿,语露讥诮:“当然,我现在又多了一层身份,其他人都说我就是泰元帝宁天谕。”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脸色微变,几乎谁也没有想到师映川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没有丝毫掩饰,更没有抵赖或者拒不承认,直接就把话给挑明了,一时间场间不由得一片沉默,只能够听到一点隐隐约约的呼吸声,绝大多数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从师映川进来一直到现在都安静如常的连江楼,然而就在此时,却听得外面一声闷响,震得大地仿佛都微微颤抖起来,那是隐隐的雷声,紧接着,有雨点打落下来,砸在殿外的石阶上,噼啪作响,李长老眉毛一动,猛地高声喝道:“这是上天警示!天现异象,则必有妖孽出世!”这话刚一出口,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一道闪电顿时划破天际,紧接着就是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无论是不是巧合,这都令人不禁心脏骤缩:李长老这一举动,代表碧麟峰一脉已正式撕破了脸!

满殿寂静,师映川眸色骤冷,凌厉的目光射在李长老身上,不过他却并没有做什么,只慢慢掸了掸衣袍,显得异常从容,他一时没有说话,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慢慢摩挲着,这样的姿态用充耳不闻来形容,倒是很形象,此刻殿中无数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中各有念头,却见师映川突然间哈哈笑了起来,朗朗笑声发出,在大殿中阵阵回荡,一时竟是连绵不绝,忽地,师映川蓦然收笑,厉声道:“妖孽?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说我?莫非你是宗正,还是老天爷金口玉言,说我是什么便是什么?”李长老大怒,面皮涨得赤红,喝道:“当日万剑朝宗,北斗七剑尽出,分明是剑神出世才有的异象,数万人亲眼所见,你抵赖不得!世人皆知你爱收集与宁天谕有关之物,况且你以稚弱之龄进入准宗师之境,古往今来未有所闻,若非是那疯子皇帝转世,谁能相信?师映川,你潜伏人间十七年,究竟有何图谋!”

“不错,我不否认这些,我想我大概真的是那宁天谕转世,但那又怎么样?”师映川缓缓扫视四周,他清澈黝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如同风暴将临的大海一般深沉,光明和黑暗都在其中不断变幻,他看着满殿诸人,这里面都是宗门高层,从前见到他时都是恭恭敬敬,可如今却是脸色各异,心中不知转着多少念头,师映川又如何不知其中道理?不过下一刻,他已扫去这些思绪,冷笑道:“我自幼便进入宗门,如今一路走来,我师映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信诸位会不知道,若我真的就是宁天谕本人,我不信这么多年也无人察觉出半点异样!不错,很多证据都能证明我就是泰元帝转世,我自己也相信,但我还是我,我的想法,我的意识,都是‘师映川’,而不是什么‘宁天谕’,千年之前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是我自己!”

此时殿外已是大雨倾盆,雨声雷声阵阵,但师映川的声音在大殿中却异常清晰,这时却忽有一个声音响起:“……剑子稍安勿躁。”与此同时,一名穿着蓝衫的老者手持拐杖,从殿外慢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数人,有男也有女,容貌看起来也是年轻年老都有,不过从那眼神却能看出这些人的年纪都决不轻了,连江楼眉头微聚,没有起身,却也微微点头示意,道:“原来是几位长老。”他是宗正,不必起身,但殿中其他人却是全都向这一行人行礼,不敢有半点轻慢,师映川亦是微微欠身:“几位长老安好。”这些人乃是宗门内辈分最高之人,担任太上长老之职,一向隐世不出,专心修行,眼下却联袂前来,师映川心中已是暗暗凛然,这宗门之中长老可是不少,但各自意义地位却是不同,而太上长老和其他所谓的长老,则完全不是一回事,必要时,他们甚至可以质疑乃至驳回宗正法旨,这些老家伙,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蓝衣老者看了一眼师映川,然后就对众人说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一向不问世事,但这次事关重大,倒也不得不出面。”他声音并不严厉,却让人浑身一肃,自头顶一直激灵到脚底板,师映川双手缓缓拢进袖内,表情木然,蓝衣老者望向他,轻轻点头,毫不掩饰眼中的惋惜之色:“天纵之才啊……若剑子不是与泰元帝牵扯,则我断法宗大幸!”听得这话,师映川顿时一凛,已有了几分猜测,他冷冷盯着地面,平静道:“大长老的意思……”大长老道:“剑子说自己乃是‘师映川’,并非泰元帝,这话老夫相信,但若是有一日泰元帝复苏,那又如何?剑子应该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你是宗门弟子,要顾及大局,这已不是我一宗一派之事,而是天下人之事,当年因泰元帝一人,天下武者死伤何止千万,覆灭的门派世家无数,所以如今,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师映川听了,默然不语,既而忽然轻笑起来,他眼望众人,此时诸多高层也目视于他,多是面无表情,但就是这没有表情的样子,却是更为冰寒,师映川见了,冷眼相看,说道:“我知道,很多人都希望我死,这样就一了百了罢了,所有人也都可以放心了,可是,凭什么?我知道肯定有人会说我自私,但这世间人人都内心希望凌驾于他人之上,都是希望大义的枷锁只用在别人身上,对自己无用,这就是人性,我若不肯妥协,会被骂作自私自利,但换作你们,难道就会甘愿俯首吗?”

师映川大笑,一语洞穿人性的丑恶:“如果我处在你们的位置,当然希望‘师映川’这个不确定因素被消灭,来保得天下安宁,可是现在我却偏偏是要被牺牲的那个人,所以作为我,当然要拼命反抗,无论为此做出什么事都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这番质问字字皆是刀剑,殿中无论是哪种立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大长老却摇了摇头,道:“这话言重了,剑子身份尊贵,岂会有人敢于伤剑子性命,我们这些老家伙经过商议,前时已经拿出一个方法,剑子姑且一听。”

师映川双眉一掀:“请讲!”大长老徐徐道:“剑子若是肯让老夫点破丹田气海,此事便就此罢休,虽然剑子日后与普通人无异,且终生不能习武,但天下人想必也可以彻底安心,即便果真有一日泰元帝复苏,也无妨了。”

第232章 天不容我,我便反天!

大长老道:“剑子若是肯让老夫点破丹田气海,此事便就此罢休,虽然剑子日后与普通人无异,且终生不能习武,但天下人想必也可以彻底安心,即便果真有一日泰元帝复苏,也无妨了。”他顿一顿,看着师映川,心中不由得一叹,如此惊才绝艳的宗子,出身又极好,若没有与泰元帝的瓜葛,该有多好?日后成就宗师,继承宗正之位,必能光大宗门,但如今此子却再无可能继续担任宗子一职,更不用说宗正,只因此子的真实身份太过骇人,决不能委以大权!否则万一日后有什么差池,便是悔之莫及!想到这里,大长老心中也是感慨万端,谁让这少年偏偏是那人的转世之身呢?这样的一个不确定因素,让人不能不防!

思及至此,大长老用手中的拐杖轻轻一蹴地面,语重心长地道:“……剑子乃是我宗门宗储,又是弑仙山少主,而且三位平君分别乃是万剑山与山海大狱日后的执掌者,且又与武帝城、晋陵神殿弟子交好,甚至与瑶池仙地太上长老亦有渊源,剑子身份之荣贵,可谓无人能及,若非出了此事,则天下无人可以撼动,然而事已至此,这已不是个人好恶可以左右,所有与剑子交好之人固然位高权重,但正因为如此,才更会以大局为重,因为这不是关系着一家一派的兴衰,而是关系到天下人!老夫也不必遮掩什么,可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由于剑子身份太过复杂,其中牵扯太多太广,所以虽然现在希望剑子身陨之人无数,但事实上也无人真的敢于伤剑子性命,否则即便是为了大义,但日后与剑子亲近的这些人怪罪,谁能承担?”

这就是点破了绝大多数人的心思了,不得不说这大长老果然是洞察如烛,许多人固然是想置师映川于死地,但谁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却是为祸极大!如今人人都知道师映川就是那疯子皇帝宁天谕,就是那个一手将整个天下都操于掌中的绝代霸主,若将其灭杀,则对天下宗派世家有益,对武道传承有益,甚至对天下都有益,但是不要忘了,他的师父是连江楼,父亲是纪妖师,姑父是宝相脱不花,姨姥姥是师赤星,都是各大势力的巨头,伴侣则是宝相龙树、季玄婴、千醉雪这样的天之骄子,交好的几个朋友也都是几方大门派的青年俊杰,一身所系可以说是错综复杂,谁若是害死师映川,虽然看起来是做了一件于天下有益之事,而他的这些亲朋师友也出于多方考虑而很可能妥协甚至默认,但这些人只要以后想到师映川之死,那么逼害师映川之人又怎么可能有好下场?这就是人性!

师映川眉宇之间缓缓聚起深纹,他本来脸上还有点微笑的痕迹,但现在听到这番话之后,脸色便深深地沉了下来,他冷冷看着大长老,又看了看神情不一的众人,一言不发,接着却又哑然失笑,道:“原来你说的,就是这个?”任何言辞都不及这个笑容锋利,许多人的脸上都是一片铁青,大长老微微一叹,道:“老夫知道剑子委屈愤懑,但老夫可以保证,剑子丹田气海被破之后,宗门长老会之中将有剑子一席之地,白虹山也可以仍然由剑子居住,只不过这宗子之位却是要另寻一人担当,日后继承大光明峰一脉……如此一来,剑子再不能习武,所以日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重现千年前之事,相信对于这个结果,各方之人都将无话可说,剑子虽然不能再做武者,但自此逍遥富贵一生,与三位平君安稳度日,这也算是不错的结局。”

这一番话说得不偏不倚,将其中利害关系剥开了一一挑明,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已经是兼顾各方了,任何人听了之后,应该也不可能再想出更好的主意,而且非常可行,因为师映川如果变成了普通人,那么从武力上来说,他已不具备掀起风浪的能力,而他一个普通人自然以后不可能成为断法宗的宗正,也不可能成为弑仙山的山主,那么从势力上说,他也已经不具备威胁力,如此一来,再加上他敏感的身份,想必所有人肯定都会默认大长老这个让师映川活下来、富贵清闲度过一生的提议,看起来这似乎已经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殿内响起一片低语之声,显然许多人对于这个方法已经意动,事实上有不少人是希望这样和平解决问题的,师映川静静站着,一动也不动,面上瞧不出悲喜,仿佛是在沉默地抗议,而众人倒也很能理解这种态度,毕竟不管是换成谁,都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从一个前途无量的武者、一个日后注定可以成为大宗师的武者变成普通人,心里自然是要经历一番极痛苦的挣扎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片刻之后,师映川叹息一声,才平淡地说道:“既然如此,大长老的意思是要我束手就擒?”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然而双眼深处的某些东西却很复杂,这话一出口,其中的森森寒意就如同刀子一样切过空气,眼前大长老的这个方法,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是顾全了多方的反应,真可谓是双赢,但师映川此刻的态度却分明是不肯同意,这立刻就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那李长老双眼如刀,厉声道:“一入宗门,个人的一切就都不是自己的了,宗门培养你多年,如今你如何能这般自私自利?大长老此计可以说是皆大欢喜,让各方都不至于为难,我知道师剑子你满腹怨愤,但宗门传承千年,为了宗门大局,千年以来不知有多少门人受过委屈,受过不公,受过牺牲,但也还是这么过来了,才终究有我断法宗今日局面,师剑子你身为宗门一分子,凭什么却不肯如此?你受宗门大恩,就算这次确实委屈不平,那也是份内之事,你要明白这是无奈之举!”

这李长老一番话说出来,顿时引起不少共鸣,又有人站了起来,说道:“剑子,我与在座诸位乃至天下人,都承认你是惊才绝艳,但越是这样,越是令人无法安心,更无法冒险,大长老的主意已是两全之策,兼顾各方,若是剑子接受这个条件,那么日后谁要再伤剑子,就是我赵某人的死敌!便是拼了性命,也必保剑子周全,如此一来,泼天大祸就此偃旗息鼓,岂不皆大欢喜?”此人说着,已是苦口婆心之态,若是一般人听了这话,只怕是一时语塞,无法开口,而师映川听了这话,也是点了点头,说道:“赵监院,你的为人我是相信的,你说的话从来没有人会不信,我也从不怀疑,这世上确实有你这种人,可以让人放心托付,我相信若我答应废去武功,以后谁若与我为难,你必会拼死护我平安,只要你不死,就不会让我受到伤害,这一点不但是我,在座各位也都决不会置疑。”听了这话,不仅仅是赵监院,不少人都露出微喜之色:看来师映川的态度,已经是松动了!

然而不等众人松了一口气,却见师映川抬起头来,他冷眼看着这一切,一时间心中缓缓凉了下来,他的两眼变得异常明亮,锐利得简直刺人神魂,他看着殿内众人,用一种十分平淡的语气开了口,说道:“但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你算什么人,要让我将身家性命前途都托付于你手?莫说是你,就是现在老天爷愿意为我作保,我又岂能答应?”

这话一出,众人心中顿时寒意大作,人人脸色大变,这一句话已经是无比决绝,一旁那李长老脸上杀气一闪,眼中几乎要冒出火焰,怒斥道:“狂悖之徒!”大长老却摆了摆手,压住李长老接下来的话,只对师映川温言说着:“剑子年轻气盛,这种反应也是正常,但此法已是最佳,你说是也不是?”不等师映川回答什么,那赵监院已是痛心疾首,喝道:“剑子!日后若是万一泰元帝复苏,则天下苍生何辜?剑子莫非忍心看到千年前之事重新上演不成?泰元帝一旦重现人间,受难之人何止千万,剑子心中难道就全无愧意么?为了天下可以安宁,我请求剑子答应这个方法,我相信只要剑子同意废去修为,那么无论剑子提出什么补偿条件,都会得到满足!”

然而这一番义正词严却并没有丝毫感染到师映川,他低头看着自己洁白修长的双手,心中寒意渐生,轻叹道:“姑且不论谁是谁非,如果今日是要我冒险做些什么,哪怕是非常艰苦,很危险,甚至将我逐出宗门,我其实也是不会介意的,可你们开口闭口就是以大义逼迫,要我牺牲,我又怎能愿意呢?说什么天下苍生,说什么大义,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能够舍身的佛祖,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想活并且想活得更好的普通人,你们许诺我以后生活优越,安枕无忧,这话听起来真的不错,然而任凭再怎么优渥的条件,也无法抹去我要被彻底剥夺武道前途的事实,我想起从前自己为了宗门利益搏杀奔波,那些事是我的本分,也还罢了,我身为宗子,受宗门培养,为宗门做事都是应该的,可是要废我修为,断我攀登大道的希望,这是万万不能!我辈武者为什么要修行?归根结底为的就是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要自由,要超脱,我师映川艰难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就是为了做一个顾全大局的人么?!”

说到最后,师映川语气已是凌厉无比,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众人都已经明白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的了,但依然还有人试图作最后的劝说:“剑子自幼受宗门大恩,莫要自误才是!况且如今并不是一家一派之事,而是整个天下,剑子一人难道敌得过天下万万人不成?”

“是啊,宗门对我有恩,所以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么?”师映川闻得此语,不禁冰凉一笑,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知道自己要怎样选择了,但虽然说早有所料,可心中却为何还是这么不甘呢?然而一切的迷茫和杂念却都仅仅停留了一瞬,转眼就烟消云散,师映川缓缓转着目光,细细打量着殿中诸人,眼神如海,话说得冰冷,森然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话也许是没有错的,但,那又如何!这算什么,岂能束缚我?我有什么错,凭什么要这样对我?天下人又如何,便是死上千千万,于我而言,也不及我一根手指!”

最后一句话已是冷然大喝,满是肃杀之意,偏偏殿外一声炸雷同时响起,仿佛在昭示着世事无常,大殿中立刻气氛难明,包括李长老在人,十余人齐齐指过来,厉声叱道:“……丧心病狂!”师映川哈哈大笑:“如果这就算是丧心病狂,那就丧心病狂罢!”这时一个声音却突然响起:“……够了!既是我的弟子,我自会处置!”声音一出,众人顿时一悚,不约而同地都把目光投向上首,只见连江楼依旧沉稳地坐在椅上,却不怒自威,一时间众人都安静下来,一片压抑,只能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连江楼缓缓开口:“映川,我且问你,你确是承认自己便是宁天谕?”师映川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想来应该是的。”连江楼双眉一挑,正欲说话,那李长老却已暴喝道:“诸位可是听到了!”又朝连江楼用力拱手:“莲座乃是一宗之主,应以宗门为重,师映川虽是莲座亲传弟子,在这等大事上,却也万万不可纵容!”

连江楼眼神冰冷,也不说什么,并不理会,只目光一扫四周,最后落在面无表情的师映川身上,道:“既然如此,大长老的方法你可以不接受,但就此便要去舍身崖,终生不得离开,你可愿意?”这舍身崖便是当年囚禁澹台道齐的地方,连江楼这么说,就意味着师映川虽然可以不自废修为,但这一辈子也是再不可以离开大光明峰半步了,师映川听了这话,心头顿时一震,虽然连江楼语气冷漠,条件看起来也极苛刻,但师映川却已感受到其中的回护之意,一时间喉头酸涩,几乎落下泪来:自己没有看错人,师父终究还是维护自己的!

“……莲座!”当下就有人站出来,脸色铁青。嘶声说着:“此事决不可行,如此行事,后患无穷!”连江楼冷漠道:“他一生不出大光明峰,与死了又有何区别,莫非这样还不足以令人放心?”当下又是一人站了出来,质疑道:“万一此子逃出,岂非……”连江楼直接打断对方的话:“有我坐镇大光明峰,他又岂能逃离。”那李长老这时忽道:“莲座如此行事,包庇门下弟子,只怕不能服众!”连江楼闻言,徐徐一哼:“……我如何行事,又岂是尔等能够评说?”当下却又有数人苦谏:“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连江楼突然重重一拍扶手,手中的玉如意应声而碎,他环视诸人,冰冷冷地说道:“日后师映川若是意图逃离,自然有我出手大义灭亲,但在他没有对宗门生出危害之前,毕竟还是我弟子。”连江楼顿一顿,声音已是坚若冰石:“……我是他师尊,日后若因此生出祸端,我自会一力承担!”

此话一出,震惊全场,纵使那些心怀异念、立场不同之人,心中也不得不佩服,如此一来,作为师映川的师父,连江楼承担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真可谓是担了天大的干系,为了弟子却把自己搭上了,这些人自问如果换作自己,却是做不到这一步!

一时间殿内死寂一片,心思各异,气氛愈发紧张,谁也不知道今日的一切是否会导致不可控制的后果,但就在这时,一阵狂笑声陡然响起,师映川笑得眼泪也出来,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对着连江楼磕了三个响头,眼中焕发出复杂之极的神采,沉声道:“师尊对我的维护,映川永远记得!今日我之所以回来,为的其实也只是师尊这一句话而已,现在,映川知足了!”随即长身站了起来,平静道:“但映川只能说是辜负师尊的好意了,若是让我一生被囚禁在舍身崖,没有自由,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请恕映川大胆,这个提议我不接受!而我师映川,也从不束手就缚!我辈修行之人,博的就是一个逍遥,博的就是一个自由,万事随心而为,凭什么要用顺从大局作为借口,囚禁我一生?我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