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 第200章

作者:四下里 标签: 近代现代

原来今日师映川是要给自己当年夭折的女儿上香祈福,他几乎年年都会如此,所以晏长河听了,也并不意外,当下到了寺里,一番流程下来,晏长河站在一旁,见师映川一身黑衣跪在蒲团上,闭目默默祈愿,不由得就想到对方却是侍人之身,是能够生育子女的,然而这样强大的男人,又有谁能令其怀胎生育?一念及此,就忍不住去想那个名为连江楼的男子,那个曾经囚禁师映川并与其成亲生女的男子,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正微微出神间,却见师映川已经从蒲团上起身,道:“……好了,回去罢。”晏长河见他眼中一派纯净,半点杂质也没有,真真是清如秋水,与那还心性懵懂的婴孩差不多,根本不应该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眼神,一时间就忍不住问道:“国师,太傅教我读书时曾经说过,眼是心之门,从眼睛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过往经历,甚至心思,就算是掩饰得再好,也难真正不留丝毫痕迹,只有还没有受到世间外物影响的小孩子才会眼神纯粹,可是为什么我看国师却也是这样?难道只是因为修为深湛么?”师映川听了,脚步不停,仍旧向外走去,却一面微挑了长眉,只淡淡道:“……本座道心澄明,一意只为追求大道,除此之外,余者全不放在心上,道心纯粹,自然也就如此。”晏长河怔怔听着,不知道怎么,就再没有了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默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一面跟在男子身旁,一面失落地道:“国师,长河为什么没有像国师一样卓越的武道天赋?父皇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让国师检查过根骨了,未来成就最多止步于先天,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无法再前进一步……”

师映川听着这话,便微微一哂,道:“你小小年纪,烦恼这种无用之事做什么?你是日后要做皇帝的人,是一国之君,对一个帝王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如何治国与用人,一声令下,自有万千高手效命,莫非还要你亲自与人搏杀不成!”

“……可是,这些都是外物,哪里真的能够倚靠!”晏长河忽然抬头大声说道,他看着高大的男子,认真说着:“当年大周一代权相赵安然,纵横朝堂三十载,风光无限,权柄无两,可是后来触怒高宗皇帝,一旨贬谪,后来又下入狱中,一月后便郁郁病死,死后不久,高宗下旨抄家,亲族或流放或破落,堂堂一国宰相,最后只落得这样的下场,再如何风光,也不过是身如浮萍,身不由己,随时可能倾覆,再者,国师杀过的一国之君莫非还少吗,身为天子,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一旦出现大变,就被人像牛羊一样宰杀!若是他们自己是一位宗师,情况自然就大不相同,任凭外界有什么变故,自己一身力量却是始终不变的,任何时候都可以不被别人左右,至少有选择的余地……国师,若是能够让我拥有可以冲击大宗师之境的卓绝天资,那我宁可不要这太子之位,不做这大周的主人,让我放弃什么都行!”

师映川看了一眼晏长河激动中透着落寞不甘的表情,眼中原本的淡漠之意就转变成了些许惋惜,心知以此子的聪慧与对武道之路的热忱,若是天资足够的话,怕是真的能有一番成就的,只可惜这孩子的习武资质对于一般人来说虽然算是非常不错了,但在真正的武道强者眼里,这样的根骨却是算不得什么,然而天下之大,最终有潜力成就大宗师境界的那种人,又能有多少呢,无非寥寥罢了,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思及至此,突然却是想起连江楼来,此刻面前男孩的眼神,与连江楼竟是有一二分相象,那人曾经淡然说出‘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的话,现在想来,仍是字字伤人!师映川默然,这时两人已上了乘舆,师映川忽然道:“武道之路艰难漫长,自从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未来将会坎坷无比……你与本座认识的一个人很像,都是那种可以为了成道而不顾一切的人,只是你的资质注定了你并没有为此不顾一切的机会,这样想来,或许却是一种幸运……”

说到这里,一时间师映川却有些出神,晏长河虽对他这番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见到男子神情异样,迥异于往常,于是便也不敢多问,两人坐在乘舆内,向皇宫而去。

到了宫中,师映川便命人将晏长河送回淑妃那里,晏长河的母亲,原来的德妃宋氏,于多年前因故触怒皇帝而被降为嫔,移局安仁宫,幼小的晏长河交由淑妃抚养,德嫔于三年前病逝,晏长河对生母印象不深,淑妃又待他极好,因此这些年来母子二人感情日深,十分亲近,眼下淑妃见晏长河由师映川身边的人送回来,心中疑惑,待那人走后,便问起原由,晏长河道:“今日看天气好得很,孩儿便出宫走走,哪知遇见了国师,所以就跟在国师身边了,还被训了一顿,这事一会儿被父皇知道,定是要罚我的。”

淑妃一听,不禁埋怨道:“好好的,怎么自己跑出宫去了?陛下罚你一顿也是应该。”说归说,还是命人取了晏长河爱吃的点心,又叫宫女铺床熏香,让晏长河休息,晏长河胡乱吃了几块点心,上榻睡下,不多时,却又醒了,只觉得神思微乱,哪里睡得着?他下了床,取过外衣穿上,就出了门,他也不知自己是想去哪里,信步走了,却是到了皇帝日常办公休息用的暖阁,这时是初春,天气还并不算暖,暖阁周围寂寂无声,但见树上桃花纷落,如同一场粉红的细雨,阳春玉林,夹杂着偶尔的雀鸟啁啾之声,此情此景,可谓美不胜收。

晏长河乃是太子,又素来受君父宠爱,一向往来不拘,甚至经常不必通报,这时进了内中一扇门外,两名宫娥侍立左右,晏长河欲待进去,其中那年长些的宫娥却是屈膝一福,小声道:“……陛下此时不见任何人,还请殿下在外等候。”晏长河有些意外,轻轻蹙眉道:“父皇在忙?还是心情不好?莫非连孤也不见么。”宫娥俏脸微红,却是低头不语,晏长河见状,心下微奇,于是就凝神去听内中动静,他如今也已有了一定的修为,却听见里面隐隐有古怪之声,似乎是有人在沐浴,只不过浴室明明就在不远,又怎会有人在这里洗澡?晏长河听了一耳朵,突然就有些明白过来,顿时又是窘迫又是尴尬,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不得,正在这时,里面忽然就听一个声音道:“……是长河?进来罢。”

这声音清厚醇朗,分明是师映川的声音,晏长河犹豫了一下,这才推门而入,进到里面时,只见晏勾辰衣袍齐整,正由太监为其束,脸上表情淡淡,却掩不住眉心之间一抹浅浅的疲倦与红晕,与此同时,水气热雾袅袅的屏风后,有人走出来,穿着雪白的贴身衣裳,等在一旁的几名太监忙将备好的青衣为其披上,转眼间就整理得妥妥当当,那人凤目似睁非睁,眼尾骄然扬起,绝色殊丽,又有雍容之仪,尤其那等餍足中透着慵懒的姿态,令人止不住地心头微荡,晏长河不敢多看,只垂手站着,晏勾辰扶一扶头上刚束好的紫金冠,道:“……方才国师与朕说了,你今日未经朕允许,便私自出宫,眼下过来这里,是来向朕领罚的么?”

晏长河忙道:“父皇不要生气,儿臣以后不敢了。”晏勾辰去炕上坐着,拿起桌上已经看了一半的公文淡淡道:“一会儿自己去宗人府领二十竹板子,长长记性。”晏长河乃是储君,自然不能真伤着了,这二十竹板下去,无非是让他痛上一两日,皮肉都是无碍的,晏长河听了,轻轻一吐舌头,道:“儿臣知道了,待会儿就去领罚。”

说着,乖巧地上前从太监手里拿过热茶,给晏勾辰倒上,笑吟吟地道:“儿臣只是在宫里待着气闷,所以才出宫透透气,父皇别恼了。”晏勾辰看着儿子清秀的面孔,脸上的表情松了些,道:“不是不许你出宫,只是如今世道险乱,你是大周储君,万一有所闪失,岂是小事?”晏长河老老实实地听着,只道:“再不敢了。”晏勾辰见他也还顺从乖巧,便又训了几句,就让他回去,待晏长河走后,晏勾辰坐在炕上,忽然微微一笑,语调平和地对师映川道:“长河这孩子,生得倒是越来越好了。”

但凡立国已久国家的皇室子弟,大多都是容貌不错,没有几个粗陋的,毕竟一代代繁衍下去,为皇室生育子嗣的都是些美貌女子,后代的形貌自然越出众,晏勾辰本人已是儒雅俊美,晏长河的生母更是少见的美女,因此这晏长河虽然年纪还不大,却已是明珠美玉一般的小小少年郎了,一时师映川听了这话,就道:“他生得颇有几分像你。”晏勾辰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这使得他看上去显得十分温和,这时注视着面前的男子,就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道:“再有几年,就让他去服侍你,若你喜欢的话,今夜便送去你那里。”

师映川闻言一顿,就微凝了眉心道:“你不要想太多,他不过是个孩子,我怎会有那等心思。”晏勾辰却道:“我其实倒希望自己是侍人之身,为你生育几个孩子,日后挑选其中最优秀的来继承大统……”师映川轻捏着自己的额头,淡淡说着:“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不要多想了。”他忽然闭目,掩住眸中一闪即逝的倦色:“若我的灵犀能活下来,便是嫁与长河这孩子,又有何妨……”话音未绝,突然双目猛地一张,人已缓缓站了起来,晏勾辰见状,知道有事,便道:“怎么了?”师映川吐出一口气,沉声道:“有故人来访……”忽然身形一闪,就此消失不见。

此时距离皇宫颇远的一间长亭内,有人正负手静立,似在等人,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青色身影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此处,卓然傲立于天地之间,全身上下散着邪异莫名的慑人气势,仿佛亘古就在站在这里一般,高直挺拔的鼻粱上方嵌着一对充满冷峻魅力的眼睛,神采飞扬之间透着隐隐的妖异,气势雄浑,威势逼人,如同一头洪荒凶兽盘踞于此,使人无法不产生出沉重的压抑感,亭中人似有所觉,就此转过身来,一张极清秀的蜜色面孔上有着两只澄澈的眼睛,却是万剑山掌律大司座千醉雪。

来人自然是师映川,他红色的双眸中闪烁着清澈如水的光泽,如同未经世事的婴儿的眼睛,而不是早已饱经风霜,看惯了世间美好与丑恶的成年人,他静了静,与千醉雪对视着,稍顷,才淡淡道:“你我数年不见,今日却以剑意引本座出来相见,不知所为何事?”千醉雪看着这个似乎对一切都漠然冷淡的男人,几年不见,他能够感觉到对方越强大,也越冰冷,与当年的那个秀丽风趣的少年再也不同,然而却与心中那人的影子隐隐重叠起来,宛如回到从前,一时间千醉雪心中百转千回,此刻一朝重逢,再没有别的话想说,只一瞬不瞬地望着对方,片刻,才开口道:“……这次我来,只是为见你一面,等回到万剑山,我便开始结庐而居,缔造自己的剑冢,准备坐死关。”

师映川闻言,眼神不由得微微一动,他从前与万剑山关系密切,当然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对方除非突破,否则在正常情况下,就基本不会再出关了,或许几年,或许十年,或许数十年,也或许是永远……师映川突然笑了起来,道:“那么,今日就此一别,将来再见面时,却不知又是什么年月了……不过也好,这红尘三千纷纷扰扰,执念不止,纷争不断,你就此能够得了清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千醉雪只是静静看着男子,就此回忆久远年代之前的那个人,只是时光的长河到底不能回溯,他终不能再见到当初那个记忆中的人了……那时他看着君王与那人两情缱绻,看着君王为那莲花般的男子痴迷,他不是没有提醒过对方要有所警惕,但得到的只是君王的愠怒,再后来,他的君王为此送了命,倾了国,他日夜兼程赶回皇都,却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

思及至此,就是淡淡一笑,万般话语,千种滋味,都在这一笑中了,千醉雪走向师映川,在距离对方两步外的位置站住,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师映川不置可否,千醉雪忽然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无论如何,永远不要对赵青主心慈手软,一有机会就杀了他,以绝后患。”说罢,突然就纵身后掠,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月色如水。

师映川走在长长的青石路间,周围花木寂寂,楼台玉阁无数,月光下,景色十分清幽动人,师映川迎着淡淡夜风,只觉前路坦荡,再无物可以将自己束缚,身心前所未有地畅快与强大,真真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他心中恍恍然地欢喜,不知何时已来到一间竹屋前,进了屋内,只见一个穿青色长袍的男子正凭窗远眺,周围一片静谧,师映川只觉得又是陌生,又是熟悉,一时间不由得放轻脚步,就走上前,那人就转过身来,容貌不必多说,是极好的,而最吸引人的,却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邃无比,又清澈难言,委实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好似夜色方褪、晨光将至的那一刻被就此定格在这一双凤眸中,颠倒众生。

师映川心中微微迷茫,但很快又是一惊,这人的模样,眉目非常熟悉,怎的却好象是赵青主与连江楼的结合?似是模糊不清,又似是陌生与熟悉交织,然而不知怎的,冥冥中却是生不出应有的愤恨怨毒之意,如同面对一个故友,几分熟悉中,又是惆怅点点,只是此刻,一切却都是宁静,师映川怔怔看着对方,一种难以描述的情感流淌出来,他站了许久,忽然却是上前拉住男子的手,走出屋子,男子不置可否,只由着他,两人就在月下缓步徐行,师映川侧看着男子,此人仿佛周身笼罩于月华之中,是冰雪为姿,冷月为魂,那等意境,不是任何瑰丽的辞藻可以拿来形容,但此刻终究不能延续到地久天长,周围一片寂静间,师映川忽然就说着:“你,究竟是何人?赵青主?谈净衣?还是……连江楼?”

男子淡淡道:“这很重要?”却停下脚步,凝神来看师映川,下一刻,师映川只觉面前一暗,竟是嘴唇被一个冰凉的东西吻上,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许多东西都在一刹那自心中喷薄而出,却生生地令他感到一股难以描述的迷惘之意,下意识地就抓住了男子的手,道:“江楼……”

就在这时,却忽然整个人一阵眩晕,师映川猛地一惊,等再稳住神时,才觉自己正躺在床上,凝神看去,却是周遭人影渺茫,静得一片死寂,外面细雨在淅沥下着,晦黑一片,分明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午夜梦回而已,举目四顾,只有清宵冷夜,一盏琉璃灯在床前幽幽燃着,却不知万里之外的一间殿中,有人亦是同时惊醒过来,有那么一刹那,男子英俊的面孔上闪过一丝茫然,看了一下四周,似是本能地在寻找什么,然而环顾左右,一片萧索寂静。

男子默了一时,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闭上双眼,但就算如此,梦中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人唇上的柔软触感也还清晰残留,终究心头还是浮现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而这时师映川还在微微呆,仍觉得脑子里隐约晕眩着,他突然用力捶了一下额头,又重新躺倒,闭目养神,窗外细雨缓慢飘洒,空气中仿佛有些湿冷之意,细细的雨丝打在窗棂上,出‘沙沙’的微声,如同蚕吃桑叶,师映川躺在床上静了一会儿,正欲睡去,忽听得外面廊下有脚步声响起,迅靠近这里,师映川微蹙了眉,就开口道:“……外面是谁?”

话一出,杂乱的脚步声就息了,片刻,有人在门外道:“禀教主,温川大捷!刚刚有教中弟子自温川回来,阴离门门主并七名长老身亡,凡顽抗者,无一逃出,现今宋长老在留下部分人手清点阴离门产业之后,已带人驰援帝国大军,直取姜国大都!”

第307章 江山如画美人如玉

师映川原本懒懒地躺着,听得这话,便坐了起来,道:“叫那带头之人进来回话。”门外那人应了一声,未几,就有人推门而入,进得殿中,便单膝跪下:“……破军堂堂主欧阳秋,拜见教主!”师映川坐在床上,见此人身上还带着雨水,就详细问了有关阴离门之事,一时问罢,心中有了计较,就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下去了,但欧阳秋这时却道:“禀教主,阴离门有几名容貌修为俱是不俗的弟子,都是上好的炉鼎,宋长老命属下一路带回,奉于教主面前,其中有阴离门门主一子一女,眼下都已封住内力,只等教主验看。”

师映川这些年在风月之事上面已是毫无从前的严谨,整个人可以说是放浪形骸,男女不拒,教中之人投其所好,向其进贡上等的美人,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年那些覆灭的门派以及各国陆续都有出众的美貌男女被当作战利品,送往摇光城,奉与师映川,因此这时师映川听了这话,并不意外,就道:“既然如此,叫人带下去梳洗一番,再送到本座这里。”

一时等到欧阳秋出去之后,师映川的表情就缓缓倦怠下来,他坐在床沿,随手取过枕边的面具扣在脸上,大约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四名青衣男子扛着一张香榻进到殿中,榻上一共躺着二男三女,只各自披着一件半透明的纱衣,面上或是恐惧或是怨恨愤怒,却是一动不动,也不能说话,显然是被点了穴道,四名男子将香榻放下,便退了出去,师映川仅着雪白的内衣走到五人面前,但凡被当作进贡之物送到他床上的男女,怎么可能是寻常货色,这五人不但男的俊,女的俏,容貌一流,且一身气血十分充盈,全部都是先天强者,此刻五人见这个高大男人来到面前,就知道这必是那令天下人闻之色变的绝代魔头了,对方戴着面具,看不出这十数年占据胭脂榜榜首之人究竟容貌如何,只看到一双红得骇人的眼睛,面对这双森冷的红眸,五人只觉得渀佛有一阵如针刺般的寒意袭上心头,竟是连呼吸都隐隐困难起来。

师映川随意看了一眼这五人,既而目光就落在了其中一名生得剑眉星目的英俊青年身上,这青年双眉浓黑,鼻梁高挺,眼眸黑白分明,肌肤白净,虽然不能与连江楼相提并论,但却是与连江楼同一个类型的美男子,师映川看着此人,目光顿时变得微微沉郁起来,脸上的表情略觉复杂,其中夹杂着怨怒和冰冷,那种感觉,令人不寒而栗,他一句话也不说,只盯着这青年,目光之中有幽火在燃烧--人世间的事情就是那么奇怪,许多深入骨髓的仇恨若是向上回溯的话,就会发现原来一开始却是最真挚热烈的感情……下一刻,师映川突然俯身压了下去,与之同时,喉咙里溢出一声又似痛苦又似叹息的低吟:“……江……楼!”

殿内响起低低的古怪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面带冷漠之色,脸上红润,他赤身下了香榻,舀下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丢在一边,在他身后,榻上五人已在被肆意玩弄之后抽取了全身生机,尽皆身亡,这时师映川再无睡意,他披了衫子来到殿外,站在走廊上,看外头淅淅沥沥的小雨正下着,师映川静静站着,渀佛有些沉醉在心底莫名的思绪当中,久久地迷失,依稀进入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状态之中,心神如同被什么牵引一般,意识渐渐恍惚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逐渐出现了鱼肚白,既而火红的太阳也开始将云霞遍染,师映川才在朦胧的晨曦中缓缓回过神来,这时雨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停了,师映川望着朝阳,感受着自己体内那磅礴的力量,忽然对宁天谕道:“……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连江楼?”

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道:“从前我们不是已经统一了意见,决定等你跨入五气朝元之境以后,再去寻那人的晦气么?……怎么,你现在莫非就按捺不住了?”师映川素来雪白的面庞在这时沉如寒水,并无一丝一毫的暖意,因为在他的身上,随着当年连江楼几近毁灭性的背叛,使得他心中已没有了苦涩的感觉,只剩下了癫狂与刻骨的冷酷,他低声道:“是啊,我现在就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就出现在连江楼的面前,把我能够想到的所有惩罚与报复都施加在他的身上……他是我的心魔,只有这样,我的心才会真正平静下来。”

“……这是相当不明智的想法,意气之争罢了,所以你还是控制一下自己,不要再去想这样愚蠢的事情。”宁天谕毫不客气地说着,师映川听了,并没有反驳,他只是轻叹一声,伸手用力捏着自己的眉心,闭目叹道:“一件东西如果被人摔碎了,哪怕原本的它非常珍贵,可是碎了就是碎了,再怎么补救也还是恢复不到从前的样子,我宁可把这件东西彻底扔掉,只在记忆中保留着它曾经的那些美好,也不想在以后的日子里总是看着已经残破的它,为此而伤心难过,可是我虽然很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却无法完全做到,也许这就说明我还是一个人,有着人性中的一切缺点和劣根性罢。”师映川说着,顿一顿,一口浊气吐出,转身返回了殿中,沐浴更衣,一时用过早膳,就在榻上闭目打坐,此刻却是再感觉不到属于他的丝毫气息,整个人如同千年万年都不曾移动半分的磐石,虽然现在还没有跨入五气朝元之境,但却至少已经摸到了那扇门,就像宁天谕所说的那样,他未来成为大劫宗师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罢了。

师映川静下心来,缓缓运转体内真气,逐渐沉浸于此,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盘膝而坐的师映川那轻阖的眼帘突然微微颤动,然后猛地睁开眼来,却是感应到有人走近,而且气息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令人怒火熊熊,他悚然而惊,眼中有无法掩盖的焰火在燃烧,那是一种死亡一般的寒冷,沉沦于无尽黑夜时的一切温情的长眠,在这一瞬间,若是有人看到他的样子,必会感到一股发自心底的寒意,渀佛看到了一头凶兽破闸而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无尽的暴戾与狰狞!

师映川僵硬了一瞬,突然间就下了榻,胡乱趿上鞋子,奔到门口,他猛地撩起龙凤呈祥的黄绫帘子,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裹在一袭素色的长袍中,于明光之中,自垂花长廊下缓缓行来,除此之外,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那人步履稳重,沉沉如山岳,只是却偏偏没有半点声响从他足下传出,就这样向着师映川走来,男子双腿极长,白皙晶莹的皮肤微微泛着眩目的光泽,身躯雄伟渀佛能够撑往星空,内中蕴藏着这世上最顶级的力量,他的气息丝毫也不外泄,就好象与整个天地都融为了一体,没有一丝破绽,他身周有轻风徐徐,腰畔有剑,大袖微拂,两道浓眉如同书法狂家肆意挥毫的两笔狷墨,不但如此,整个人行走之间更是有一股令人高山仰止般的奇异魅力,与之伴随的还有那淡淡的目光,渀佛能够直射到人的心里去。

师映川定定瞧着这一幕,似乎整个人已不能动,此时的他,周身散发着一股活人几乎不该有的戾气,但却被他死死压住,他的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甚至看不到明显的愤怒和怨毒,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大概就只有淡淡的惘然,太多太多的东西交织在一起,令他有些难以负荷,在他的这个位置上,以他的眼力,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男子哪怕一根头发的颤动,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可是他的呼吸却反而变得平稳,绵绵悠长得就像是正处于最轻松的状态,此时他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是那样的真实,复仇怨毒的火焰本应该在此弥漫成滔天的火海,浓烈得能令任何心思敏智的人就此迷醉,然而这一刻,一切却都已不能再迷惑师映川的心智。

师映川忽然微微闭上眼,既而瞬间又睁开,他的表情松弛下来,一对殷红的眸子里已是清稳如平静的湖面,无波也无痕,但袖中的手却攥起来,缓缓攥紧了,攥得如此用力,骨节都发出细微的轻响,而在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亦有一簇暴戾的火焰在微微跳跃,男子这时已经走近,只是挽道髻,穿素衣,全身上下打扮得十分简单素雅,渀佛洗去了一切繁华颜色,只有连江楼,也只会是连江楼,师映川情不自禁地抿紧了唇,他放下还撩在手里的帘子,站在门外,与对方面对面,事已至此,他似乎就已经窥破了某种秘密,脸上的神色就变得有些复杂,他相信连江楼应该也是知道的,因为他已看透了对方,一如对方看透了他一样。

此时连江楼已经停下脚步,站在师映川面前,两个身高体型相差无几的男子面对面站着,久久不发一声,中间不过隔着四尺左右的距离,彼此可以再清楚不过地观察到对方全身上下哪怕最细微隐蔽的一丝波动,然而却无法捕捉到眼前这人内心之中的情绪变化与感受,两道目光就这样隔空相对而视,其中有着平和,也有着平和之下那无尽的深邃与幽远,师映川沉默,连江楼也同样沉默不语,空气渀佛就此变得凝滞,时间也似乎变得慢下来,快要停止运转,其实在这个时候,师映川明明可以出手的,但他却始终没有动上一动,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一切并不是现实,而只是一个梦,但同时他也有六七成的把握,面前的这个男人,并不仅仅只是自己梦中出现的一个化身,而是很有可能像自己一样,是真实存在的,或者,这一切可以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概括,那就是这个男人出现在自己梦中,而自己,此刻也正置身于对方的梦境当中。

虽然这些都只是猜测,还不能完全肯定,但师映川心中已是波澜起伏,他定定看着近在眼前的连江楼,一时间却是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分明是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的,哪怕都是些诅咒与怨毒之语,但此时此刻,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了,而连江楼似乎也是一样,两人静静相对,有风从廊间穿过,带起师映川的长发,纷乱的青丝一如那同样纷乱的心绪,这是一种温暖却又伤人至深的感觉,他本以为自己在见到连江楼的时候情绪会很激动,会立刻扑上去用最强大的力量击向对方,或者会有最激烈的质问等等,但不管他在此之前是如何想的,打算怎样做,在此刻,他却只能这样身不由已地静默,一切的预想都被推翻,久久之后,他突然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的眼神冷漠之极,优美的唇角处露出一抹淡淡的讥消,更多的是肃杀,那眼眸深处有着一丝疲惫之意,包括无法掩饰的漠然,开口道:“……要酒还是茶?”

轻缓而绵长的话语清晰地落入耳中,连江楼显然没有想到师映川会是这个反应,但他对此并没有别的表示,只淡淡道:“茶。”师映川闻言,就转身走了进去,连江楼也随之步入。

一只晶莹如雪的手舀起茶壶,手腕微翻,小小的茶杯便被瞬息间注得八分满,师映川沉默着,不发一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却只是将杯子推到了连江楼的面前而已,完美的面孔上带着些许说不出的冷漠,他一生当中最爱也最恨的人就坐在他的对面,全身上下弥漫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庞大气势,虽然内敛并不随意外泄,但那气势依然粘稠得几乎凝成了实质,使得整个人如同一座直插入云的高峰,给人一种只能仰望的感觉。

但对于这一切,师映川甚至没有多看一眼,目光只罩在自己手中的鸀釉彩绘茶壶上,渀佛眼下能够让他注意的东西就只有这只精美的茶壶而已,连江楼看了一眼面前的杯子,舀起来喝了一口,师映川这才移了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冷笑道:“……你就不怕我在茶里下毒?”在这个时候,师映川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只不过那眼中却无时无刻不在蕴含着冰冷,哪怕是在笑着,这种冰冷之意也无法消除,流露着一股陡峭而冷傲的肃杀之意,声音中也透出了丝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但实际上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是可笑的,给一位宗师级高手下毒,基本上是毫无可能,哪怕毒物真的入口,宗师高手那强大到极点的肉身以及磅礴的真元足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将其逼出,甚至化解,因此下毒这样的手段,用在世间最顶尖那一类的强者身上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而师映川之所以会这样问,也不过是出于某种扭曲而又微妙的心理罢了,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却道:“你不会。”顿一顿,却又接了一句:“……况且,这只是一个梦,可对?”

师映川眼中猛地精芒一闪,突地却又一笑,笑得森然:“果然,你和我一样……”他的瞳孔表面就像是有一层氤氲的薄雾,内里有连江楼在其中的投影,他看着对方,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异常地平静,原本他还以为,当两人终究有一天见面的时候,自己会心潮澎湃咆哮到极点,然而当这一刻真真正正到来的时候,一切却都出乎意料,剩下的,仅仅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的平静而已,思及至此,师映川不觉晒然一笑,摇了摇头,缓声道:“你还是从前的你,但是我,却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所以你说的不对,如果真有能够成功给你下毒的机会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所以,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给我这个机会。”

师映川说着,眼中露出一丝追忆之色,轻声叹了一声,他并不理会连江楼会有什么反应,只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啜了一口,平淡说着:“我得感谢你,因为从你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世间最甜的蜜糖往往却是最毒的毒药,最幸福的生活背后有时候却也可能隐藏着让人万劫不复的深渊。”说到这里,师映川面无表情地看着连江楼,他的表情依然平静,心情也已经平复,甚至就连眼神也变得淡然起来,道:“知道么,我曾经是那么地爱你,以为你就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个人,哪怕要为你放弃很多东西也是在所不惜,甚至,我现在爱的人也还是你,即使是发生了当年的那件事之后,这一点也仍然没有改变。”

师映川以一种毫无起伏的语气说着这番话,可是即便如此,连江楼也还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平静的一番话之中,包含的究竟是怎样的真挚情感,他知道的,完全知道,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师映川是深爱着他……此刻连江楼眼中沉凝如水,那种平静到骨子里的感觉,令人不禁生出一种明悟:这个男人,只要他需要,就随时都可以将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与事统统毁去,且不会有丝毫的后悔与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