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下里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便起床梳洗,今日师映川要去寺中为早夭的女儿灵犀以及盛年逝世的长子季平琰祈福,随身携带了自己手抄的两份经书,准备在佛前烧掉,为一双儿女超度,这是师映川几乎每年都要做的事情,于是在用过早饭之后,两人便乘车出了宫。
如此在寺中盘桓一番,又吃过素斋,直到下午的时候,师映川与连江楼才离开,不过这时正是秋高气爽时节,两人倒不大想乘车回去,只愿沿路欣赏一下秋季风光才好,便不曾乘马车按原路返回,而是选择了乘船,这里水路也还多见,很容易就找到了一条船,船不大,但载几个人不是问题,师映川丢给船家一锭银子,买了这船,两人可以清净自在说话,那船家得了银子,欢天喜地就把船让了出来,两人上了船,连江楼负手立在船头,足下内力徐徐涌出,驭使着小船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稳稳顺水而行。
此时秋风萧瑟,草木泛黄,两岸土地开阔,不远处田陌交错,是大片的良田,有麦浪起伏,不时可以看见收割庄稼的农人,如此看着,好一幅秋收美景,令人不由得心旷神怡,恍然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师映川知道这不过是假象而已,如今天下武道一脉的实力已日益衰落,到现在已是彻底凋敝,持续了多年的高等武者之间的争斗,早已不能再继续下去,这并非是敌对双方在各自克制,而是已无力为继,今时今日,当今天下武道传承已经出现巨大的断层,从前那些中流砥柱以及更高等级的武者,在经历了当初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乱世之后,还不曾从战争中喘息过来,就又紧接着遭遇了青元教与大周之间的决裂与争雄,死伤不计其数,绝大部分精英武者都死于其中,如此短短几十年间,几乎就拼掉了天下武人的元气,当未来那些残余的强者们纷纷退出历史的舞台之后,留下的就只会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江湖,那时的天下武道一脉,必然已沦为皇权的附庸。
阳光淡淡,照在身上也不暖,师映川与连江楼一面欣赏沿途两岸风光,一面说着话,末了,师映川悠悠道:“到了现在,拼的就是经济,大周先天上就有弱势,也许不用太久,青元教便能逼使大周经济全面崩溃,至于这个时间会是多少……十年?二十年?总之,不会太漫长的。”此时师映川口中徐徐说着,脸上一派淡然平静之色,没有忧虑,没有厌恶,也没有自负,有的只是纯粹的漠然,没有对此投入任何感情的样子,只以纯粹的理智来分析,但却任谁都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自信与从容,就好象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是他不能解决的,这时师映川却又对着连江楼璨然一笑,道:“日后我若登基为帝,你就是我的王君,我们共享我所拥有的一切……”师映川说着,微微仰头,微笑着看着爱人,深深注视着这个自己此生最爱的男人,然后以手示意,指着两岸无边的田野,道:“江楼,你看,你对眼前的这一切还满意么?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在未来的某一天,还有更加无限广阔的土地,所有的山川河流,平原谷地,包括草场森林,海天星空,乃至沙漠极地,一切的一切,都将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这万里江山,将会被我们的后人所继承,直至千秋万载。”
此时的师映川笑得灿烂,仿佛天真无邪模样,但言谈之间却是既坚定又无比自信,冷静如秋水,眼中是洞悉万事万物的沉凝,就如同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矛盾交织构造于一体,这使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奇诡诱人的魅力,令人无法抗拒,连江楼凝视着他,伸手握住那滑腻如脂的雪白手掌,道:“你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师映川长笑一声,反掌抓紧了连江楼的手,柔声道:“是啊,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因为我愿意将一切珍贵的东西与你分享……江楼,我师映川平生唯一爱的人就是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愿意与你一起享尽这世间无边繁华,也愿意陪你一同堕入地狱,这就是我,对你的承诺。”
--自己可以为大道而百死无悔,那么为爱呢?此时此刻,师映川终是有了答案。
连江楼微微俯身,望着面前高度只到自己胸口的师映川,他眼睛黑得纯粹,乍看是一片平静的墨色,细察之下却发现深处正有不知多少幽光交叠激荡,显示出此刻与平静外表并不一致的心情,他这样注视对方片刻,才忽然缓缓说道:“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是一个理智之极的人。”师映川明白他的意思,就蓦地一哂,他笑着,目光凝视对方英俊的面庞,道:“我当然是这样的人。只不过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东西在所有的时候都可以用理性去制约,用利弊去衡量,总有聪明人会头脑偶尔发热,但往往正因为有这样偶尔的不理智与不计后果的行为,才让世间多了一种叫作‘情’的复杂东西,而世间痴情之人,不论高贵卑微,不论强大弱小,不论男女,什么也不论,这样的人,哪怕知道自己喜欢某个人是错的,却也还是愿意一辈子知错不改,更不要说你我这样的佳偶天成……我相信,你对我,也是一样的心意。”
连江楼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放在师映川的头顶,然后滑移到面部,掌心柔和地摩挲着那细腻温润的脸颊,师映川满足地叹息,微眯了眼,注视着对方,当年的意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扼杀了那个自己深爱着但却最终冷酷无情的男人,但却至少又诞生了面前这个会回报以饱满真挚感情的人,这已是难得的补偿,这一次,终于没有让自己再失望。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此时秋风送爽,风中有淡淡萧瑟味道,师映川一手负在身后,笑道:“现在正是蟹肥菊香之际,一会儿咱们回去蒸上一笼肥蟹,到园子里赏花。”连江楼驭使着小船稳稳而行,闻言就笑了笑:“好。”
正说笑间,师映川却忽然眉头一皱,烦闷道:“怎么一说到螃蟹,倒突然有些恶心起来……”他如今虽然很少吃普通的食物,但这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身体需要罢了,而并非是因为他不喜欢甚至厌恶,不然也不会偶尔吃些自己喜欢的食物来满足口腹之欲,这螃蟹就是他从前较为爱吃的东西,眼下却突然一说就恶心起来,胸口亦是微微烦闷,这显然不太正常,连江楼对此也觉得奇怪,便道:“不舒服?”师映川以手抚胸,纳闷道:“确实有点儿……”一时间突然心底某根弦一动,再联系这几日自己身上的异状,不免就有些变色,他毕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有过经验,此时一念及此,越想就越觉得很像,便对连江楼正色道:“我最近这几天是不是有些嗜睡?明明以我如今的体魄,根本没有睡眠的需要,怎么会忽然就有主动睡眠的想法?”
连江楼听了,也觉得确实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有经验,根本想不到那种方面,只当师映川的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眼中顿时就露出关切之色,但还没等他开口,师映川就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用手搭在腕上,皱眉细细探察,片刻,师映川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并非无的放失,脸上的神情就变得有些复杂,他抬起头,望着满面关切的连江楼,叹道:“不用担心,我的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说到此处,顿了顿,就握住了对方的手,不知道应该开心还是忧虑,低声道:“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们能有自己的孩子么?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江楼,我们就要做父亲了。”
这番话的威力不啻于晴天霹雳,正在驾驭船只的连江楼怔了一怔,明明是再明白不过的话了,他却仿佛没有听清楚似的,只隐约明白些,模模糊糊的,不知道是犹豫着不敢相信,还是别的什么,紧接着脑海中突然就一下子明朗起来,顿时脚下内力一滞,小船差点就被踩翻,连江楼立刻及时稳住,饶是他性情沉稳,此刻也不禁方寸大乱,一时间只见他神情古怪,目光死死盯住师映川的腹部,半晌,才缓缓伸出手去,迟疑着,最终小心翼翼地碰上了师映川的肚子,不敢用上半点力气,只试探着以手抚摩,想说什么,偏偏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须臾,才有点犹豫又有几分希冀地道:“……你确定?”
师映川原本心情复杂,但看到对方这个样子,反倒是莫名地放松了许多,就淡淡笑了一下,道:“我虽然不是大夫,但孕脉这种最明显易辨的脉象,还是不至于会弄错的……别忘了,我这个身体在数月前就已经真正具备了孕育子嗣的能力,只不过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有了。”
连江楼闻言,放在师映川腹部的手急忙放开,好象生怕碰坏了什么,师映川见他这样子,实在滑稽,与平日里稳重沉着的表现几乎是天差地别,不由得哈哈一笑,心头阴霾也散了几分,打趣道:“你这模样,怎么像是抓了火炭似的。”连江楼努力稳住心神,抓住师映川的手,目光钉死在对方的小腹上,就这么看着,片刻,突然朗声大笑,师映川极少见他有如此放肆开怀的举动,失笑之余,也有些受到感染,正准备说点什么,连江楼已一把搂住了他,那平日里锐利的眼神忽然震荡,化作一池春水,此刻这个一向给人以锋锐挺拔之极的印象的男人,却像一个孩子一样,有着单纯的喜悦,一迭声地道:“横笛,我们有孩子了,我要做父亲了……”
河水温柔地拍打着船舷,师映川心中却是百味杂陈,有些乱,只抚着连江楼的背,喃喃问道:“江楼,你很开心啊。”连江楼却不回答,忽然就将师映川拦腰抱起,下一刻,就已消失在原地,等到再出现时,两人已是身在帝宫之中,连江楼抱着师映川一路进到寝殿,将师映川放在床上,这时连江楼似乎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梳理好了心情,不像一开始时那样无措,重新沉稳起来,他站在床前看着师映川,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个人才好,停顿片刻,连江楼好象是在认真思考着合适的话语,然后就问道:“……想吃些什么?要不要喝水?”
对方郑重其事地思索了半天,居然就想出这么一句话来,师映川顿时‘嗤’地一下笑出声来,无奈道:“知道么,你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傻透了。”连江楼不以为意的样子,蹲下来拿着师映川的手轻轻一吻,这才去抚摸师映川平坦没有任何变化的小腹,又是好奇又是小心的模样,好象不太敢相信一个两人共同制造出来的小生命已经栖息在对方腹中了,师映川感受到爱人掌心传来的温暖,那是伟岸男性所特有的暖意,他微闭上眼,对他而言,这个孩子所带来的不仅仅是欢喜,更多的是犹豫与忐忑,如果孩子资质没有达到一定程度,他现在立刻就会轻松起来,放下一切的心理负担,但如果资质万一能够与他相提并论的话,那么……
一时间师映川心下一阵冷一阵热,心绪如麻,连江楼见了,以为他是疲惫,便有些不确定地道:“要休息一会儿?”师映川睁开眼,看到面前这张仿佛大理石雕成的英俊面孔上,神情关切而微带紧张,如此,师映川略一沉吟,就牢牢握住对方的手,似乎想要通过贴切相触的肌肤从对方温暖的身体里汲取力量,以此支撑住自己,就此静默起来,连江楼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异状,起身坐在师映川旁边,揽他入怀,道:“怎么了?”
师映川心情有些沉重,又有些安慰,顺从地靠在爱侣坚实的怀中,这样熟悉的气息与温暖的怀抱让他下意识地放松,但并不开口,连江楼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但毕竟多年夫妻,至少可以隐隐体会到他的不平静,于是便没有再问什么,只维持着拥他在怀的姿势,半晌,却听师映川声音低沉道:“江楼,我能感觉到你很高兴,所以你放心,我会好好……”
话只说了一半,连江楼已打断了师映川的话,道:“我在你面前,有时会觉得惭愧。”师映川闻言,不觉微微一怔,连江楼皱着浓黑的剑眉,继续道:“我比你年长,容色虽还能够入目,却也不及你,性情亦是呆板无趣,不解风情,又极具占有欲,不可容人,如此,每每见你,总觉惭愧……以你这样人物为侣,我总庆幸自己运气太好。”说到这里,连江楼顿一顿,既而将面孔埋进师映川缎子一般光滑柔顺的发间,语气淡淡,其中又有着难以形容的深沉情感涌现:“如今你又为我孕育孩儿,我不知究竟该如何待你,才能回报。”
师映川听着这番朴实真挚的内心倾诉,心中微微动荡,又是叹息,一时间不由得一口气浅浅吐出,就道:“说什么傻话……你我之间,又哪里谈得上什么惭愧回报这样的东西,你我夫妻本是一体,当年遭遇袭杀之际,你可以为我不顾性命,既然如此,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当然。”说着,密长的黑睫微垂,掩住眸底所有快要满溢而出的复杂之色,脸上露出一抹温柔,手抚连江楼的鬓发,是笃定不移的语气:“我们还有很久很久的人生要一起度过,江楼,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你要陪着我一直到尽头。”师映川喃喃说着,与此同时,他一只手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面上是一派平静而决然的神情。
两人私语温存一时,师映川忽然道:“对了,此事不必说与任何人知晓,这种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连江楼知道他的顾虑,便道:“我明白。”就替师映川脱去外衣,换了家常衣裳,又拧了一条湿毛巾,师映川接过毛巾擦了脸,叹道:“这世间有太多人想要我性命,或是垂涎我身上的相关秘法,总之,想要对我不利之人,数之不尽,若非我一身修为足够强横,震慑所有宵小之辈,只怕早已被人生吞活剥……所以,任何时候都决不能够让人发现我变得虚弱,我如今身怀有孕,随着时间推移,实力也必然会随之被压制,如果消息传出,也许有些事情就会脱离掌握,造成不可预计的后果,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连江楼微微颔首,这些道理他自然很清楚,不过想了想,就道:“一开始倒也可以掩饰,但时间一长,势必遮掩不住。”师映川略一思忖,便已作出决定:“等到这肚子实在大到不能以衣衫遮掩的程度时,我便以闭关之类的借口不见外人,等孩子生下来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确定了日后的一系列问题解决方法。
末了,师映川不再谈及此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用手按在上面,就忽然对连江楼道:“江楼,你希望这孩子资质极佳么?甚至……像我一样?”连江楼没有察觉到师映川语气中的一丝异样,只是表情柔和地将掌心覆在对方的手背上,道:“平庸也好,天资纵横也罢,都是我们的孩子。”师映川轻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希望这孩子……”他忽然又咽口不提,沉默下来,连江楼虽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身为枕边人,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对方的异常,就将师映川抱到自己的腿上坐着,抚摩着爱侣的背部以作安慰,道:“今日你的情绪起伏很大。”师映川微微一笑,眯起了那双漂亮之极的红眸,此时此刻,他的真实心情远比表面呈现出来的宁淡样子要复杂得多,只道:“怀孕的人往往脾气都会变得古怪些。”
两人温言说了几句体己话,末了,连江楼道:“你既有身孕,是否要传大夫过来,方十三郎医术精湛,又极是可靠,不如让他来按时照看。”师映川不假思索地说道:“这倒不必了,我这又不是第一胎,从前也是生过的,本身自有足够的经验,你不用担心什么,只等着安安稳稳做爹就是了。”两人互视一笑,自是温存不提。
大周,摇光城,皇宫。
天色阴沉着,似是要下雨,马车里晏长河掀帘看了外面一眼,正欲放下帘子,这时却见两个身影策马而来,这是外宫门,能有身份足以在此不下马的,不过寥寥,晏长河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两个皇弟,而此时两名已有少年轮廓的皇子自然也瞧见这明黄幄的马车,知道是太子,就下了马,双双上前行礼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晏长河见二人一身猎服,挎着弓箭,不远处有一群人自偏门鱼贯而入,都抬着猎物,就温言说着:“这是打猎去了?”两个小小少年脸上还有着欢快颜色,笑着应道:“是,收获不错呢,太子哥哥若有工夫,改日也与我们一块儿耍去。”晏长河见这两个皇弟都是俊秀,言行举止亦是意气风发,当下心中就微动,又说了几句,将二人打发了。
马车便继续前行,晏长河放下帘子,脸上缓缓漠然下来,这时自己这太子已做了几十年,地位稳固,但随着父皇这些年来不断有子嗣出生,又这样飞快成长,其中不乏优秀者,就有时候偶尔隐隐有些心悸,再想到父皇近些年来又是越发深不可测,不再是自己幼年时父子二人亲密无间的光景,心里就一阵阵说不出的寒意涩意,只无语言。
马车行驶着,这就到了内宫,车子在长长的夹道间停下,即便是储君,此时也不能再乘马车或者骑马了,这时晏长河就下了车,天仍阴沉着,雨却还未下,晏长河改乘了太监抬的肩舆,快到御书房时,远远就见一个红袍内侍快步迎来,请着入内,晏长河被扶下来,就问着:“父皇今日心情还好?”那内侍就躬身呵呵笑道:“老奴瞧着陛下心情也还畅快,早间又多用了些粥。”晏长河听了,微微点头,再没问下去,这是皇帝近侍,能说这些已是可以了,别的,就是知道也不是能说的,当下脚步从容,就随这内侍进去。
送到里面,这红袍内侍就退下,晏长河穿过长廊,进到房中,就上前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晏勾辰正在批阅着公文,头也不抬地道:“坐。”晏长河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略一打量着,就见晏勾辰穿一身常服,戴九龙冠,面貌依旧儒雅清俊,但晏长河知道,在这巧手妆饰出来的表象之下,已是一张衰老面容,然而天威难测,自己面前这个男人登基数十载,到如今已是一手掌控大周,乾纲独断,从最初一国小小皇子走到现在,谁能想象?
一时书房中安静着,直到面前一小摞公文都看完,晏勾辰才放下了笔,晏长河见状,就略直了直身体,坐正了,晏勾辰喝了口茶,就问起近期一些晏长河掌管下的事务,又论起朝政,父子两人足足谈了近一个时辰,晏长河才退了出去,上了肩舆,这时他脸上一直罩着的谦和微笑便敛去,流露出一丝沉郁,思索着之前晏勾辰所说的每一句话,从中揣摩深意,一时回到东宫,近侍伺候着沐浴更衣,房间里熏了安神香,晏长河略用了些饭食,就歪在榻上翻着书看,这时外面已有稀稀落落的雨点掉了下来,晏长河听着雨打芭蕉之声,渐渐放松下来。
恍恍惚惚间,起身向外,眼见外面春光明媚,阳光洒得泼天覆地,花开如锦,姹紫嫣红,一个少年在树下,青青衣袍,白白脸儿,目如点漆,眼里半点杂质也没有,清明如泉,是出尘之姿,不是师倾涯还有哪个?就见他对着晏长河一笑,道:“昨儿还派人带了信,说是想见我,现在见了,倒不说话了。”晏长河一时间有些迷离,下意识接道:“本有许多话要说,见了你,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师倾涯听了,微笑不语,晏长河走上前,执了对方的手,道:“我的心思,你莫非不懂么。”
师倾涯目光凝视着晏长河,露出一丝微笑,道:“我当然明白。”晏长河放下心来,就笑起来:“这就……”刚说出这两个字,却突地醒悟过来,顿时一凛,面前师倾涯看着不过十几岁模样,可过去这许多年,明明早该是成年人了,这时怎么却还是年少时的稚嫩形容?眼下又是秋季,周围这环境却怎是春天?自己明明身在东宫,怎么这地方眼熟,分明却是当年青元教总部!一时间晏长河整个人全清醒了,当下就欲出声,但看见面前少年笑色盈盈,心又猛地一滞,又是甜又是苦,生生说不出话来,惟恐这梦就醒了,再看不到这玉人,纵然如今时光淘染,自己已是深沉城府的合格储君,但此时在这梦里,看着记忆中少年翩翩模样的爱人,体味最初的感情,种种青梅竹马的往事在心头一一而过,又想起了彼此当年为了各自利益而绝交时的痛苦,心中感受,实是无法形容,晏长河喉结颤了颤,一双幽黑的眸子盯着面前之人,眼睛一眨也不舍得眨,只将少年一双手紧握在掌心里,眼中湿润,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说着:“……我很想你。”
说到这里,晏长河固然竭力想要保持着平静,语气也温柔,但眼泪却是再控制不住,一股透明水流就自眼角蜿蜒而下,原来,哪怕是旧梦,也能如此深情啊……
师倾涯惊讶道:“这是怎么了?”晏长河不语,只将这少年时代的爱人拥入怀中,喃喃道:“二郎……二郎!”他这样一声又一声地轻唤着,师倾涯就笑道:“今日你是怎么了,这样古怪。”晏长河柔声道:“你不明白的,也不必明白。”顿一顿,就吻着少年洁白如玉的额头,叹息道:“二郎,等着我,我会尽一切努力……到那时,再也不会有让我两难的选择了。”说着,却将少年揽着,放倒在旁边的花丛里,师倾涯正欲起身,晏长河已覆上身来,解着彼此腰带,眼中迷离苦涩交织:“让我看看你,二郎。”师倾涯微怔,下一刻,洁白的身躯已从衣衫中被剥离,阳光下,两具身体紧紧缠绕,分拆不开。
然而再漫长的梦境,总也有醒来的时候,当晏长河悠悠睁开眼时,室内一片安静,看了一半的书还摊在腿上,外面雨已下得大了,雨声连成一片,而方才的一切,在脑海中还是鲜明着,一时间几乎分不清是真是假,晏长河微怔,良久,叹了一口气,再真实的梦也终究还是一场梦,当年自己选择了权力,放弃了青梅竹马的师倾涯,只有往日时光还留在记忆里,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晏长河平静了一下,去用冷水洗了把脸,此时在皇宫中,晏勾辰幽幽自梦中醒来,睁眼看见季玄婴坐在桌前,正默不作声地用锦帕擦拭着手中的宝剑,季玄婴见他醒了,就道:“……做梦了?”晏勾辰看了青衣素巾的男子一眼,微微扬眉:“哦?你又如何得知。”季玄婴淡淡道:“你方才叫了他的名字,‘宁天谕’六次,‘师映川’十一次。”
这话一说,晏勾辰顿时微怔,只目光略显古怪,既而坐起身来,足有一阵没有说话,半晌才说着:“是么。”季玄婴看了男子一眼,没有斟酌,只直接问道:“若是计划成功,你准备如何处置?究竟是杀他,还是另有安排。”晏勾辰淡淡说着:“现在说这些还早。”顿了顿,望着季玄婴:“你呢?”
季玄婴回答了这个问题,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情绪,没有犹豫,没有矛盾,只有信念与平静:“我须亲手杀他,以此破开内心一切迷障,直达无上大道……我已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斩此宿世心魔之后,五气朝元之境于我而言,此生可期!”
第352章 人性的黑暗
安静的房间中,季玄婴眼中闪动着冰冷的寒芒,声音虽是平静无波,然而每一个字当中却都带着一股难言的冷酷乃至残忍,如此没有起伏的话语,如此淡泊神色,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那么的顺理成章,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心悸,即使以晏勾辰如此性情城府,见惯了人心险恶多变,一时间也觉微微凛然,收敛了浮于表面的一层笑意,若有所思,这种信念背后,是怎样的疯狂激烈?一直以来,世人眼中的季玄婴是一个淡漠到极致,也冷静到极致的人,然而又有几人知道,在这表象之下,隐藏的却是一个疯狂而又鲜活到极致的灵魂。
一时晏勾辰望着安静擦拭宝剑的季玄婴,仿佛是要透过这具身体去看破血肉下隐藏着的那颗心,看透人心之中的阴霾,季玄婴的表现,事实上既不是残酷,也不是嗜血,而是病态一般的虔诚,晏勾辰身为帝王,什么丑恶黑暗的人性没有见过,人命都不算什么,但是惟独这个容貌清俊的男人,纵然他都不由得心中一阵阵冒出寒意,不过随即就嗤笑起来,说着:“若得不到,就亲手毁灭,斩情灭性,大道可期……呵呵,其实你比任何人想象中的更冷酷无情。”
对于这种讥嘲,季玄婴一双眉毛依旧平平不动,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直线,显得过于冷漠,他头也不抬地道:“你我不过半斤八两,何必说这些。”季玄婴的回答充斥着如冰一般无情的冷酷,谈起这样最触动他的话题,季玄婴反而最能够平静下来,如此面无表情地说着,语速很慢,就像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扔,而听着这些话,晏勾辰倒是面色平静,嘴角微微泛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道:“是啊,不过是彼此彼此而已……不过,你确定了到时候真的能够毫不犹豫地下手?要知道不管怎样,他终究是你儿子的父亲,你为他生育过两个儿子,你们还有共同的孙儿孙女,你果真能够杀了你儿子的父亲,你孙……”
“我自然可以。”话没说完,季玄婴就已望了过来,打断了晏勾辰的话,听着对方这样问,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情绪一如既往地冷,只眼中幽沉无尽,似是不见底的深渊,乌黑深冷得令人恍惚,里面是一片纯净中夹杂着残忍,如同一把剑,这时季玄婴终于长眉微微挑起,仿佛有些厌烦这样的问题,也仿佛是不喜欢与这个人进行交谈,他的声音淡得像水,只有语调还沉稳地道:“你说得不错,我与他的确纠缠甚深,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正是由于我与他之间有着牵扯不尽的羁绊,这才使得它具有最终被一举斩断的绝大价值,不是么?”
说着,季玄婴洁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宝剑,冰冷光滑的剑身让他眼中有瞬间的迷离色彩,脸上的表情倒是丝毫也未变,但眼底已是紧接着隐隐有寒芒凝结,对于那个人,他非但不是无情的,反而是包含着最深沉的感情,那是一种强烈到极点的情意,浓烈得令心脏都在一直隐隐作痛,这样的感情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有着太久的点滴积累,直到最终全面爆发,当初温沉阳之于宁天谕,如今季玄婴之于师映川,本质上都是如此,他是如此地爱着那个人,以自己的方式,然而这样的爱,却并不是被强烈需要的,所以这样过于深沉强烈却得不到同样回应的感情,就由此变成了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痛苦,而这痛苦能够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由爱及恨,那样地想要去彻底占有他,又是那样地想要亲手毁去啊!
听着季玄婴的话,见这人如此行事居然也能表现得这般从容,晏勾辰心寒警惕之余,倒也有些佩服起来,他一向善于拿捏操纵人心,更是精通人心情绪一类的变化,因此往往就如春风化雨,没有依靠任何外物手段,就能够使人被逐渐摆布而不自知,但放在季玄婴身上,这种本事便基本上没有了用武之地,只因他操纵旁人,根本原因是因为人心往往纷杂多变,但只要扣住一个根本所在,也就是心之所欲,那么终究能够把人牵着鼻子走,让人不自觉地跟随他的节奏,然而季玄婴此人却是心思目的再简单不过,意志更是坚定之极,只要一个不好,就要弄巧成拙,反而恶化了两人之间原本就谈不上亲密的关系,于是晏勾辰便不再涉及这个话题,不打算以言语调动起对方的情绪,只微笑说道:“放心,你会得偿所愿的,我保证。”
晏勾辰这时坐在榻上,穿着一身素色常服,头发挽着,没有戴冠,他相貌清俊,眉宇之间带着丝丝儒雅气息,此时他面对季玄婴,整个人就并没有流露出平日里的帝王威严,若是手里再拿上一卷书的话,那么看起来就似一名温雅书生一般,书卷气息浓郁,任谁也想不到这会是如今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季玄婴抬眼看他,神色冷然,瞳孔内是不变的漠色与冷冽,他望着晏勾辰,面无表情之余却又似带着一丝压迫性的气焰,道:“这是你当年亲口许下的承诺,也是你我得以携手合作的前提,所以,我不希望其中出现任何变化。”
这声音沉郁低回,仿佛响在耳畔,话语之中的意思却足够直接,殊无委婉,晏勾辰闻言,面色不动,只淡淡一笑,眼中似是一片诚挚之色,口吻亦是温和地道:“这是自然,你大可以放心,当初你我在一起共事多年,这一世也是相识已久,我为人处事究竟如何,你是了解的,我说过的话,许下的承诺,都会一一兑现。”
晏勾辰如此说着,心中却不由得想起方才季玄婴所说的‘羁绊’之语,一时间嘴角微勾,眼中幽幽如渊,当下看了对方一眼,心中暗暗叹笑:“羁绊么……你又哪里知道,我与他之间的羁绊,才是早就已经无法拆解的死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