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下里
白缘听了这番话,心里也觉得有些暖意,一时却不多说什么了,携了师映川的手笑道:“好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罢,现在跟我去大日宫,不要让莲座久等。”他知道师映川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便唤了两个健仆用滑竿抬着师映川。
大光明峰究竟是何等景色?这个问题师映川在居于断法宗的三年来已经想过无数次,但今日初次登峰之下,始知此间恍若天上宫阙,人间仙境,师映川下了滑竿,白缘带他一路走去,却看见一处无际莲海,水面有淡淡白雾缭绕,那莲花极小的只似手掌,极大的却如磨盘一般,大多已经盛开,也有寥寥含苞待放的,真真是莲叶接天,碧色无穷,阳光碎碎地洒下金色,映着水光花影,如梦如幻,叫人目眩神迷,白缘见师映川面上微露惊叹之色,便笑道:“这水是温热的,致使此处莲花四季常开,倒也算是一处难得的景观了。”
两人边走边说,一时到了一处大殿,白缘带师映川进去,里面一行十二名清秀侍女恭敬而立,手捧八方宁水白玉托盘,托盘内分别是湘洒碾绢内衣,石青甯丝衲袍,一双锦边弹墨袜,一顶金丝翠碧罗冠,一双短靴,靴底有夹层,乃是温润美玉充在里头,使得靴内无论寒暑都保持一定的温度,不冷不热,绝不会熏臭了脚,其余尚有各色穿戴之物,不必赘述,大殿中间是一方大池,水光清清,白缘示意道:“沐浴之后再随我去取你应该拿的东西。”旋即四名侍女已上前替师映川解衣,服侍他沐浴。
一时洗罢,出了池子,师映川连手指也没用自己动上一下,一群侍女已帮他穿戴整齐,白缘含笑带师映川顺着曲廊而行,未几,眼前一间静室安寂素雅,里面两架墨玉剑托上分别盛有两把剑,白缘指着其中一把道:“这是历代剑子所佩之物,你拿着,当初莲座也曾是此剑主人。”师映川心中好奇,伸手取了剑,那宝剑通身青青,上面四个鸟虫篆字:别花春水。师映川在断法宗三年里不但习武不辍,各种古旧书卷也读得极多,这鸟虫篆还是认得的。
师映川将剑拔出,顿时冷森森,碧幽幽,寒光四射,却又带些莫名的温柔之意,如同一泓春水也似,师映川一见之下,心中十分喜欢,将宝剑重新归鞘,刚想将这别花春水佩在腰际,却发现自己此时年纪太小,这宝贝足有他一多半高,若是佩在腰际,干脆就要拖到地面,因此只得负在背上,一时转眼却又看向另一把剑:“这莫非也是我的?”
“你可真是够不知足的,果然贪心。”白缘不免笑了起来,向他解释道:“这剑乃是历代莲座所佩,旁人谁敢肖想些什么!”师映川讪讪一摸脑袋:“那我看看也不行?”白缘微微一笑,倒不阻拦:“你现在既是剑子,稍微把玩一下倒也不是不行……”
他话还没说完,师映川已迫不及待地把剑拿了过来,剑鞘乃是纯黑色泽,上面有‘和光同尘’四个鸟虫篆字,等到拔出一看,一股渗人的寒意竟是当即直逼而来,洞彻心扉,让师映川猛地打了个寒颤,那剑也是纯黑色,似乎漾着一层清澈的流光,如同有水波不住流淌,一层似有若无的淡淡白雾缭绕于剑身表面,居然是因为那寒气冷得让近遭空气里的水分自动凝结,生成了薄雾。师映川眼见这等神兵,不免由衷地叹道:“好东西,果然是宝贝……”一时恋恋不舍地将这柄和光同尘放回剑托上,回首对白缘道:“师兄,咱们走罢。”
一柱香之后,当师映川在七年后的今天终于与那个雪夜撑伞的男子再次相遇的一刻,他委实说不清楚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此时他身处的大殿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是一种豁然开朗的磅礴,头顶上方高高的殿顶覆盖着惟妙惟肖的莲海壁画,恍惚间几乎能够闻到莲香,令人悚然动容,有着难以名状的美,殿中尽头的白玉台之上,一名男子长发及腰,白衣如雪且有仙逸之风,外面罩着一层青色细纱,纱衣上面用银线勾勒出浅淡的纹路,淡淡薄薄,隐隐约约,细看时才发现是鸟雀浮现,走兽奔腾。
男子背对着殿门方向,正面朝着一幅气势恢宏到极点的山水画,那画足有十余丈长,三四丈宽,画上万千河山,恒原莽莽,师映川眼见此景,突然就有一瞬间的错觉,只觉得自己仿佛变得渺小无比,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师映川,你可愿拜入我门下。”与此同时,白玉台上的男子已转过身来。
那是七年前就已见过的一张脸,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师映川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他缓缓跪倒在地,深深叩首,突兀却又无比自然,就仿佛早已演练了成千上万次,才在今日终于因果落定。
“弟子师映川,拜见师尊。”
第8章 山中日月长
“弟子师映川,拜见师尊。”
孩童跪于殿中,深深叩首,男子面色平淡,道:“如此,我来问你,漫漫武道之路,独立其中,或许千辛万苦,或许百般劫难,或许红尘迷眼,然此等皆为阻障,统统不得掩我本心,你,可持否?”
“以绝大毅力,无穷意志,踏破种种阻碍,毫不畏惧,你,可持否?”
“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你,可持否?”
男子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最后一句时,恍惚中有无尽杀气冲天,师映川咬牙道:“……弟子都做得到。”话音方落,周围顿时凛冽杀气尽散,平和一片,让人几乎以为方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错觉罢了,唯有背后的一片冷汗提醒着师映川那到底是真是假。
有侍女以托盘捧上茶来,师映川起身,上前取了茶盏,男子神色平静,看着师映川一步一步走上白玉台,师映川在男子面前跪下,双手递上拜师茶:“师尊。”
一只手接过茶盏,手如修竹,赫然六指,最末的一根手指上戴着一枚黑色指环,男子饮了茶,目色淡淡:“……自此,你便是我座下弟子。”说到这里,步下白玉台,向殿外走去:“即日起随我修行,三年之内,不得离大光明峰左右。”
……
山中无日月,转眼又是春暖花开。
崖畔梨花朵朵如雪,绽放枝头,一阵风过,就是飘飘摇摇满天飞散,花香如海,不远处有人挥汗连连,正演练着一套剑法。
天空中忽然出现一道白影,下一刻,一块崖石‘砰’地重重被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砸中,那玩意儿紧接着反弹起来,差点又砸到了不远处练剑的身影,一时师映川挽了个剑花,收剑而立,仰面朝空中骂道:“你个混帐扁毛畜生,你等着,赶明儿我非一把火把你燎熟了,做成叫花鸡下酒不可!”
天空中响起一声清唳,未几,一头白雕飞了下来,通体翎白胜雪,体型极大,双爪似钩,十分威武神俊,那雕来到刚刚被摔下来的东西前,带着此物走向师映川,原来却是一只很大的山龟,坚硬的龟壳已经被摔得裂开了,师映川没好气地骂道:“馋货,你怎么不吃得肥死!到时候飞不起来,当一只家鸡养着也罢!”
骂归骂,到底还是免不了像往常一样开伙,师映川撒腿就向远处跑去,不一时,乒乒乓乓地带了不少东西回来,开始生火,那白雕老老实实地守在一旁,不鸣不叫。
没用太久,加了药材的一锅山龟肉便新鲜出炉,香气浓郁得简直迎风香十里,白雕伸长了脖子,瞅准锅子就要抢先来上一口,旁边师映川手疾眼快,一巴掌推偏偌大的雕头:“你个吃货,这还有师尊的份!人家养你这么些年,你小子倒是半点孝心也没有。”说着,拿过身旁一只圆肚盅,满满盛上,再盖上盖子,放到一旁,岂知再转过头时,却见那白雕已趁机偷叼了锅里的肉,吃得汁水淋漓,师映川大怒,连忙抓起筷子,坚决贯彻‘稳、准、狠’三字真诀,朝锅里猛袭而去,顿时一人一雕抢吃肉抢得不亦乐乎,几乎一转眼的工夫,就连汤也不剩半点了。
师映川打个饱嗝,抱起地上那盅山龟肉,稳稳跳上雕背,道:“还不快飞?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那白雕叫了一声,当即振翅而起,载着男孩直向上空飞去。
一时到了峰上,师映川自白雕身上跳了下来,待问过一个侍女之后,这便快步向西面方向走去,未几,廊下一个身影进入视野,身旁花木葱茏繁茂,又有几株牡丹横色妩媚,将人遮挡得若隐若现,那人背对着这边而坐,黑袍逶迤,长发垂身,手里翻着一卷心法,旁边一个小婢侍立在侧,师映川端着那盅龟肉极殷勤地小跑着过去,一面嚷道:“师尊,徒儿我又来孝敬您啦!”
那人微微转过脸来,半张侧脸上表情淡然,他旁边几株牡丹原本明艳不可方物,但只因他这么一转头,不知道为什么,就好象被男子平平的表情渲染得褪了颜色,变得素淡起来,师映川一阵风似地卷了过去,屁颠屁颠地奉上还热着的龟肉:“香得很香得很,师尊你快尝尝。”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用雪白丝帕裹着的一双青玉筷子,殷勤递了过去。
师映川大半日里练功加炖肉,搞得一身臭汗,男子却恍若不觉,只一伸手,旁边小婢立刻奉上一方锦帕,男子随意把手擦了擦,这便接了筷子,打开盅盖,顿时一股浓郁的鲜香气味扑面而来,师映川在一旁喋喋不休:“这个汤够鲜的,师尊你多喝两口……味道怎么样?我加了枸杞,白术,乌梅……哎呀,忘了我那里还有一些晒干的丁香,放在汤里应该会更提味儿的……”
男子忽然抬起头,看了碎嘴无比的徒弟一眼,那眼神倒没什么特别的,但师映川却顿时一个激灵,讪讪地就有些狼狈,但他是何等人,立刻就大肆吹捧道:“哎呀,师尊这么一眼看过来,我立刻就手脚都软了,满心惊悸,震骇无比,定然是师尊功力又大进了!真真是日出东方,唯我莲座,文成武德,一统江湖……”
如此赤裸裸乃至丧心病狂的马屁,直听得旁边那名小婢清秀的脸蛋微微抽搐不止,男子倒是岿然不动,将盅内的龟肉并汤一起吃了,然后擦了手,道:“三年之期将至,从今日起,你可以不必拘囿于大光明峰左右了。”
师映川顿时微微一怔,过了片刻,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原来已经过了三年了啊……”又失笑:“也对,山腰里那片桃花已经开了几回,确实是三年了。”男子半侧过脸,花丛遮挡之间,轮廓隐约:“你虽然自此可以自由出入大光明峰,但不能因此影响修行,我辈若要有所成就,则天赋,机缘,悟性,勤勉,意志,缺一不可,你天赋极佳,悟性也难得,至于意志坚定,也还算得上,如此,在勤勉一途上决不可懈怠,你可记下了?”
师映川面色一正,肃然道:“映川记下了。”忽然又歪头看一眼男子,笑道:“师尊,还漏了一个机缘没说呢。”男子一拂衣袖,掸下片片落花:“……机缘?我便是你的机缘。”
师徒两人这般见面,师映川领了一通训诫之后,这才摇摇晃晃地出去,回到自己的白虹宫,当下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裳,又有侍女捧了别花春水剑在侧,一头沐浴过后已经擦得半干的柔滑头发也被侍女仔细挽起,取了羊脂玉簪认真固定好发髻,那簪子温润灵动,直衬得乌黑的头发越发油亮,只可惜主人的相貌却生得与这青丝不太般配,不过师映川看起来显然对这点小小的遗憾毫不在意,用他从前的一句话说,那就是小爷内秀,岂会看重一张脸皮?又不是娘儿们!
师映川收拾妥当,悠悠然就朝天上打了个呼哨,把白雕叫下来,跳上雕背就向山下赶去,他整整一年不曾离开大光明峰及自己与白缘所在的山头,此刻不免有点小激动,不过白雕刚飞起来没片刻,师映川粗粗一算时日,却有点惊讶地发现今天恰好又是开山门招收弟子的日子,不过他今时今日已与从前再不相同,摇头一笑之间,便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距离上次开山门已是三年,山中日月如初,花木又新,唯一不同的是山腰小院里少了一个身份尴尬的黑瘦小子,白虹宫中却多了一位剑子。
飞秀峰,乱红崖。
一群年纪不大的少女正在一起练功,这飞秀峰乃是断法宗唯一一处完全由女子组成的所在,上到峰主下至仆役,全部都是清一色的女子。
一时这些少女开始中途休息,聚在一起嬉笑打闹,或是关系亲近的几个人凑头说些私房话,其中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秀丽少女却独自坐在石头上,托腮遥望着远处,似乎有些出神。
头顶忽有阴影晃过,下一刻,有人道:“……想什么呢?”皇皇碧鸟心中一震,猛地扭头看去,只见一只偌大的白雕正缓缓停在不远处,雕背上一个小小少年跳下来,青袍玉簪,腰系黑带,佩着一把青郁郁的宝剑,皇皇碧鸟红润的小嘴微张,呆滞了一瞬,却从对方那并不出色的眉眼上看出了几分往日里熟悉的痕迹,忽地,她一咬唇,眼里就已蓄上了泪水。
那年纪不大的小小少年走过来,咧嘴一笑,道:“小媳妇儿,你比以前更好看啦。”这三年后见面的第一句话顿时让皇皇碧鸟破涕为笑,啐道:“谁是你小媳妇儿,不害臊!”
两人在这里说着,其他一干少女却也是早已看到了方才白雕降落的一幕,这白雕在断法宗内无人不知,乃是大光明峰所养的飞禽,除峰上大日宫主人之外,无人敢于擅自乘坐,当下有机灵的看见那少年的形貌,顿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剑子?!”
此话一出,一群少女都是当即愣住,既而神情一肃,有了敬畏之色,这宗内上下等级森严,她们不过是普通的内宗弟子,对方却身为白虹宫之主,这一代的剑子,大光明峰传承至今,已有二十七代莲座,白虹宫却只先后有过十九位主人,只因未必每代莲座都会收徒,但既成剑子,那就是莲座首徒,除非剑子身亡,不然每代莲座只会有这一名亲传弟子随身,而这先后有过的十九位剑子,其中十一人最终执掌大光明峰,于这些少女而言,此等人物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一时师映川问道:“我师尊三年内不许我下山,我在峰上那么久,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了?”皇皇碧鸟一开始乍见师映川时的激动已经渐渐平息下来,摇头道:“你托了白莲坛照拂我,有他一句话,我在宗内并没有人来招惹,那谢凤图虽然是碧麟峰峰主的亲侄儿,也不好真的对我怎么样。”
师映川如今的身份自然再不惧那当年的阴沉黄衫少年,听了此事也不以为意,只笑道:“那就好。”一眼看向远处正聚在一起偷眼瞥向这里的一群少女,然后对皇皇碧鸟眨眼笑道:“咱们还去老地方,我给你弄好吃的。”当下拉了皇皇碧鸟柔软的小手跳上雕背,白雕随即展翅一振,便飞离了乱红崖。
第9章 下山
皇皇碧鸟再次回到飞秀峰时,已是月上梢头,其时大半飞秀峰弟子都已知道这个少女今日在乱红崖被剑子带走之事,二人彼此之间交情明显不同,众人羡慕之余,不免也有人生出嫉妒之心,既是与剑子关系匪浅,那么其中好处实在难以说尽,不由人不嫉妒,尤其是当得知皇皇碧鸟居然从剑子手中得了一颗对淬练筋骨大有裨益、就连真传弟子都未必人人皆有的演生丹时,种种复杂的情绪更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而此时师映川正坐在白雕背上,翱翔于月色之下,他展开双臂,长啸一声,只觉得真真是通体舒泰,神清气爽,这三年来他一次也不曾离开过大光明峰所辖范围,就连白雕载他之际也只会围绕在主峰周围,眼下却终于可以自由往来,心情自然不同。
一人一雕飞在半空,出了断法宗山门,师映川望了望下方,只见目光及处,乃是辉煌的灯火,城市喧嚷热闹,河中彩船画舫往来,水面上被这些灯火通明的船只直映得一片橘红,无一不在诉说着此处的繁华,师映川于半空中向下俯视如此喧嚣夜景,胸中不免涌起一股快慰与淡淡的久违之意。
待到星子漫天稀落,月下一道黑影遥遥飞向白虹宫所在的山峰,待一人一雕低低掠过近侧一座山峰之际,在峰顶十余丈处的师映川就高声笑道:“师兄,刚刚在山下买的,你尝尝。”言语间,一样物事从天而降,下方正在梨花树畔赏月的青年扬袖一抖,已将东西稳稳用大袖裹起接住,待低头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云片糕,青年微微一笑,拈起一块送进嘴里,只觉一片绵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