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似蜜
“嗯,”邓莫迟装好滤波器,又递来一个接头,“把这个插进去。”
陆汀看着那尖针一般的通用端头,意识到邓莫迟这是让自己把它插进手环的接口。插进去之后,他的手腕就和邓莫迟正在操作的那台电脑相连,又听那人解释:“它会把手环接收的信号传回电脑,用我刚才搭建的程序计算来源。”
“所以如果我现在和一个移民开始视频通话,咱们就能算出他的信号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时间尽量拖到二百秒以上,截取的波段越完整,得出的坐标精度越高。”
陆汀想了想,对这原理仍然一知半解。如果信号源真的来自火星,那也能精准定位吗?按照目前的公转角度来看,火星与地球分别位于太阳同一侧,即将面临擦肩,但即便是最近点也离了至少0.55亿公里的距离, 一个信号源又能有多大,能让人在十万八千里之外,隔着偌大的太空,把它和周遭区分开来?
但他看邓莫迟心里有数,也就放心照做了。通讯录里的移民有几百号人,他要找到那种关系不太近的——打听不到他已经跟家里决裂的消息,但也不能太远,三分多钟的谈话时间,他总不能冷不丁找上人家,没话找话地熬过那些秒数,那样只会引人怀疑,况且跨星通讯向来按秒计费,对于移民来说,每周每人还有三百六十秒的定量限制,愿意在他身上耗上一大半的似乎也不多。
固然也不能使用本人的账号暴露行踪,陆汀用的是邓莫迟给他临时加密的虚拟账号,余额无限不用交钱的那种,不过只能等信号连通之后再介绍自己是谁。第一个拨通的联系人是警校头两年的班长,那人至少一米九高,一百四十公斤重,总喜欢跟陆汀不分伯仲地掰手腕,平时也对他比较友好。
除去“地外通讯”应有的延迟,通话大约持续了三分半钟,陆汀说,同学聚会提了一句,就想看看你最近怎么样了。班长先是十分惊讶,像是没想到班里最不合群的那位小个子会主动联系自己,接着很快就热络起来,跟陆汀普普通通地聊了些旧事,还展示了自己在宜居区新开辟的土豆大棚。他的影像在光屏中浮动,如此清晰,细致,相比毕业时的印象,似乎还变瘦了一点。
通话结束后,程序也基本完成了计算,邓莫迟在地图上标注,大学同学,信号来自都城,精确到M01接收塔的位置。
第二个联系人是陆汀的刑法学教授,带完他们最后一届学生,老爷子开开心心地跑到火星上领他的退休补助,开始外太空养老。陆汀看着自己博学和蔼的老师,听着那种熟悉的、带着斯拉夫味的英语发音,心中的感受和刚才一样——这同以往根本没有区别。
在对面和他说话的就是真人吧。
就是真的,在火星某处休憩着,规划未来拓荒的年月,偶尔忆及旧事的普通人吧。
可以这样判断吗?
邓莫迟定下第二个标注,老师,信号同样来自都城,与之前的坐标重叠。
“我们是要搞清楚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又在哪里……”陆汀蹙着眉头,“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们?”
“可以试试。”邓莫迟道。
于是陆汀又精挑细选了几个联系人,逐一拨通,他把心中疑惑都旁敲侧击地问了出来,但每个人都给出了类似的回答,听来意义不大——他们就在火星,过得很好,遇上了很多熟人,叫陆汀不要胡思乱想瞎操心。
邓莫迟也依次把计算结果在地图上标好,一个,两个,三个……陆汀一共联系了十四位移民故交,十四个坐标点,全都在M01重合。
“会不会是这样的,”陆汀暂时关上通讯录,在邓莫迟身边坐定,“他们的信号传回来,都通过M01中转,我们查到的是那个信号在地球出现的初始发射记录。”
“这十四个人都住在同一个火星城吗?”邓莫迟反问。
“不是,”陆汀答道,“时区都不一样。”
“在赤道建立接收圈,理论上是为了照顾所有经度,让不同源头的信号都有尽量短的通路可走,”邓莫迟望着那十四个钢钉般叠在一起的圈点,若有所思,“目前来看,只有M01起了作用。”
“样本量太小了,我们还是不能这么快下判断。”
邓莫迟道:“不是量的问题,是雷同。”
“雷同?”
“他们都是你在特区的朋友,”邓莫迟直言,“其他大洲,其他城市的移民,你没有查看。”
Lucy插嘴道:“因为宇宙大力怪先生不认识其他城市的人,在此之前,他只在十三岁时离开过都城一次,还是在世界第一美女的陪同下,去看病。”
陆汀感到头痛。虽说他很早就给邓莫迟设置了和自己同级的权限,Lucy对那人不存在保密程式,但他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口无遮拦,还在工作的时候用无关紧要的事进行无厘头骚扰。
他怀疑这个人工智障早晚会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破事都抖落出来。
“那个第一美女,是我姐,”他搓着眉心解释,“看病是说去印尼群岛那边,见一个挺有名的医生。”
“什么医生?”
陆汀没想到邓莫迟会关心到追问的程度,也撒不出谎:“心理医生。我小时候有点毛病。”
“何止是有点,”Lucy说,“您自残过,还吃药自杀过,如果我没有执行紧急报警程序,后果不堪设想。”
陆汀根本不想模拟拿笔尖扎自己时的心态,也不想回忆洗胃的惨状,“那就是年少无知一时想不开!”他高声道,“现在我已经没那种想法了。”
邓莫迟却道:“想死不是可耻的事。”
陆汀一愣。心理医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吗?他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他一切消极的理由都不成立,他拥有优渥的家境、大把的玩乐,困扰他的只是一点点排挤和孤单,这样他就不想活了?凭什么?
但他现在能够感觉到,邓莫迟的这一句很温暖。八个字而已,说的时候,他很专心地把他看着,连语气都放柔了不少,就像在告诉他,我能理解。
“其实我也不是谁都不认识,虽然没聊过几句,但有些联系方式还是有的,”陆汀揉了揉发热的脸颊,转开了话题,“我找找看吧。”
“不用。”邓莫迟直接关掉了信号定位程序,两人身后的服务器也降低些许嗡鸣。随后,邓莫迟打开几个图表文件,投影在陆汀面前的光屏。
“各区域移民登记量和……接收塔功率对比?”陆汀看得一眨不眨,生怕漏掉什么细节,“老大,这些也是你前段时间在航天局数据库查到的?”
“嗯。”邓莫迟用激光点在一副柱状图上圈画,非洲、东南亚、中美南美,再细化到一个州帮一个行政区一个城市……“移民的数量和接收塔处理的信号密度是正相关的,我以前想不通为什么。”
“也就是说,一个地区的移民量越大,接收塔的工作量就越大,”陆汀思忖道,“是说我们可以猜测,接收塔处理的就是本地移民的信号?”
“刚才也验证了。”
的确,十四个都城人,十四个落在M01的信号源。
他们从哪里向这个世界传声,似乎与他们如今,应该,在火星的哪一处,毫无关联。
此时的火星表面似乎也的确没有人类在活动,这是邓莫迟早已得出的推论。
“所以他们会不会……都留在地球上,没有走?”陆汀已经冒了冷汗,试着把话说简明,却只能一连串地问,“就是,他们被关在本地的塔里,所以传给外界的信号也都来自本地。但怎么可能住得下啊,跑到地下待着吗?那是去干什么?所有人一点怨言也没有帮政府圆谎,那些外星场景也都是假的吗?”
“当然住不下。”邓莫迟淡淡道。
“都城的移民就有接近四十万人。”他又说。
要把这么多人秘密塞进地下,都城恐怕会完全空了底,只剩一层土壳。况且人活着就要吃饭喝水耗电耗能,政府要一点马脚不露地去养活这么多人,找不到方法,也找不到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