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荷尖角
“当我知道你妈妈并不是什么第三者,当我知道……你是无辜的,而自己是一个混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时候沈雁一个人在外地实习,老人不愿意把自己生病并且病重的事情告诉孙子,因为一旦自己辞世孙子一定会无依无靠,一定会非常难过,想咬咬牙撑过去。而沈家上上下下也没有一个去通知沈雁,男人的元配甚至想借沈雁不在本地、老人奄奄一息无法做主之际将人彻彻底底从沈家赶出去。
从男人那里听到真相的他匆匆从北京飞过来,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一遍遍问人,一遍遍找,最后才在当地一间兽医实习的检疫所找到了人。
可是,如此一来无异于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
“当你在医院得知我是谁的时候,你看着我的那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一辈子都记得自己铸成的错。
一辈子都注定背负着罪恶感而活。
他惨然地笑笑:“我一度认为你永远都不会再跟我说话。”
即使去多少次,那道门也是紧紧闭着;即使打多少次电话都打不通或者没人接;即使在SK和QQ上留多少次言,也没有收到过一条回复;即使惶惶然寄出了那封信,也终究石沉大海。
沈雁从来都是一个有求必应的人。所以当他不再“应”了……自然是一刀两断的意思。
沈雁走了,他也没有勇气对杨诫他们说出真相,连出现都很少再出现。配音团队中渐渐失去核心成员的维系,在每个人都有不同生活压力的状况下,到底还是各奔东西了。
即使他自己一个人在别的网配策划那里接剧,配音这件事情本身也总是唤起他心里面对沈雁的内疚,久而久之什么也配不出来了,于是草草地清空一切,结束了他曾经骄傲过的“快马轻裘”的时代。
“那之后过了两年……舅舅他找到我,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裘天扬一边喃喃,一边从口袋里慢慢取出一串钥匙。
沈雁的目光落在那串钥匙上,和当年一样微微蹙了蹙眉。
“他说,你一定不会见他,但是可能还会见见我……”裘天扬的拇指在钥匙上局促地打磨,上面错错落落的槽口和他那时候的心境一样忐忑,“我当时人都已经站在门口了,却完全不觉得你会打开门见我一面,不过我错了。”
打开门,也仅仅是打开门而已。
在短短的十厘米间距中,许久不见的人默默立在门后,一双眼睛冷漠地看着这位来访者,和来访者手上的那串钥匙。
——你是来告诉我,我不能在这里继续住下去,要把我赶到别的地方去吗?
——不是……
——那你走吧。
短短的三句话,连让他恳求的余地都没有,那扇门便沉沉关上。
“但是,至少你的态度从以前的见都不见,变成愿意见我一面,”裘天扬苦涩地笑笑,“我想……或许有一天,还能和你坐下来面对面好好谈一次。”
沈雁这时候轻声说:“现在我愿意听——你说吧。”
裘天扬闻言怔了怔,随后抿了一下唇,似乎要先把自己声音里面的细微颤抖稍稍压下去,再开口。
“我今天并不是来替自己申辩的,错了就是错了,我没有话说。”
“……你当年有你的立场,而且你不知道实情,”沈雁话语中的情绪很淡,却很平定,刚刚那一时间的激烈感情如同撞上礁石后的海浪慢慢退去,只留下一片平平坦坦的沙滩,“比起我这个陌生人,你当然会选择站在你亲近的人那边。这很正常。”
裘天扬没有立即往下接,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再次伸出手给沈雁倒上一杯水。
手还有些打颤,不过还是牢牢端住了水瓶,慢慢斟到满。
现在,他心里也有东西慢慢在填满,满溢。
“那封信,”他忽然回到这个话题上,说话声和把水推过去的动作一样轻,“你回去之后拆开看看吧。里面除了我对你写下的那些话,还有一份……那间老房子的房产证明书副本。”
沈雁愣了愣,赫然抬起头看着他。
裘天扬淡淡一笑:“姥爷过世后,舅舅不顾舅妈反对,把房产证上面的名字改成了你的——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些。而你至今仍在房子的问题上对我处处戒备,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有拆过那封信了。”
沈雁定定看了对方半晌,这才微微垂下眼,无言以对。
这时裘天扬又把手中那串钥匙轻轻放在玻璃桌上,推到那杯水旁边,一同陈列在沈雁面前:“还有这个。两年前我没办法好好向你说清楚,而且……两年前的你八成不会接受,所以,今天我又把它带来了。”
钥匙是普通的房门钥匙,一式两份,在灯下隐隐折射出银白的光。
“除了那间老房子,这也是舅舅给你的,”他缓缓道,“是他自己在北京购置的一套房子。因为不想让舅妈知道,所以舅舅一直把这套房子寄存在我名下,希望有一天可以借我的手把它悄悄转到你手里。”
“我不要。”沈雁的回答很轻却很坚决。
他不想要。
他想要的惟有那间老房子,即使用一辈子辛苦工作挣的钱去向沈家的人买下来也可以,然而现在已经不必这么做了。除此之外,他不需要那个男人再给自己任何东西,尤其是物质上的——
裘天扬似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什么态度,并没有意外,只是低低叹一口气。
“有些话我想说——”
尽管没有立场说,可是不说出来到底对不起自己的心。
“这些看起来也许像舅舅在用钱收买你,施舍你,但,我想说……有些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世上真的会有那么一些人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表达自己的愧疚,特别是舅舅那样心气高的人,在他的观念里、在他那一代人的价值观里面有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用物质来体现,并不代表他认为你是一个用钱就可以摆平的人。他只不过……从来不懂得如何去说‘对不起’。”
时间能改变许多事,许多人。人有时候到了一定年纪后才会回头回顾自己一生所做过的种种荒唐事。
“舅舅今年都五十多的人了,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悔恨过。”裘天扬缓缓把话说到底,“当然,世上没有用‘后悔’一句话就能一笔勾销的债,只是每个人偿还的方式不同罢了。”
沈雁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裘天扬继续道:“我……曾经听蒲老师向袁老师提起过,说她想招你到她的学校去念本科,然后今天跟归期聊的时候他也说他明年年初要调职到北京工作,你们到时候肯定……要找一个地方住不是吗?”
提到齐誩,沈雁的神情微微一变,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北京租房开销很大,在交通便利的地段更是如此,如果住得离市中心远,每天上下班也很累很耗时间。这套房子的位置不错,出去没多远就有一个地铁站口,而且就在市区内,物业管理什么的都比较完善。”裘天扬这些话说得诚心诚意,没有强迫他的意思,“如果你愿意接受……哪怕,只是暂时接受也好,就当租一个不收租金的房子,也可以减轻归期他的负担。”
沈雁的目光放在桌面那串钥匙上良久,终于慢慢伸手拎了起来,握在手中。
不过原则上的东西并不会改变。
“归期他实习期三年,我去读本科的话也是三年毕业。”他说,“三年后,我会把钥匙还给你,之后你爱给谁给谁——”
接着,又轻轻端起那杯水,不作声仰头一饮而尽。
裘天扬看着杯子里的水一点点消失,忽然有些五味杂陈,怔怔注视沈雁的动作直到他把杯子完全空去。
经过了那么多年,想不到沈雁真的有“接受”的一天。
接受了那串钥匙。
接受了那一杯水。
那么,他迟迟没有交出来的第三件东西,这个人会不会接受呢?
“沈雁,对不起。”可能因为那三个字上的心理压力太大,一句话说到后面声音越压越哑,只余下一声微微的哽咽,“过去,所有的一切……对不起。”
说的人如此,听的人却表情如初,仿佛一个局外人无喜无悲,静如止水。
他无声无息地放下手中的玻璃杯。放下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却也是一件有人需要花一生一世去完成的事情。
一个人只有一次一生一世,全用在这件事情上太奢侈了。所以……
“我原谅你。”
他淡淡开口。
末了,他自己也长长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目,肩膀仿佛卸下了什么似地缓缓往下一沉,以一个非常自在的姿势靠住沙发,左手轻轻抬起来放在锁骨中间那枚纽扣上。
这时,他感到身边那个人挨了过来,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他,把他肩膀刚刚卸下的重量又加了回去,却不让人讨厌。虽然那个埋在自己肩上的头一边微微颤抖、一边往自己衬衫上接二连三掉一些又烫又湿的东西有那么点烦。
而那个人却不厌其烦地喃喃:“谢谢,谢谢……”
他也轻轻应了一声:“嗯。”
就在这一刻,包厢的门忽然“喀啦”一声打开了,外面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种场面。
齐誩一怔。
沈雁一怔。
裘天扬也一怔。
谈子贤没有怔,只是一边眉梢斜斜往上一挑。
……这场面,怎么就,那么诡异呢?……明明……不是……抓奸……
裘天扬一时间呆在那里,双手完全来不及从沈雁身上收回来,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谈子贤见他跟一只树袋熊似地挂在沈雁身上,没吭声,只是相当从容地轻轻一转身,冷不丁地张开双臂也牢牢抱住了身侧的齐誩,一副“你能抱,我也能抱”的理直气壮的挑衅姿态,而且还大大方方把头枕在齐誩肩膀上——把“投怀送抱”一词演绎得淋、漓、尽、致。
裘天扬脸色顿时白了白,一副想叫又叫不出的受伤样。
齐誩本来还被谈子贤这么突然一抱吓得狠狠一个激灵,然而面对裘天扬那张垮下来的脸他又一下子愣了愣,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
沈雁也还在微微发怔,见齐誩笑了,一对眉目也渐渐舒展开,无声一笑。
是的。
他的一生一世也只有一次,与其完全用于“放下过去”,倒不如……用在“珍惜现在”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齐誩没有问他们之前谈话的内容是什么。
记得大学时代一位老教授曾经说过的话——身为记者的第一守则即是“知道该问什么,同时也知道不该问什么”。
他至今深深铭记于心。
两位当事人也双双对谈话内容只字不提,就仿佛之前的三十分钟并不存在一样。但其实只要细细观察一下,还能看出他们俩的眼角都微微发红,是那三十分钟真实存在过的证据——齐誩当然明白那是为什么红,不过在悄悄打量一阵这两个人的神态后,确定他们现在已经平定下来了,便轻轻一笑不去过问。
四个人回到最开始的局面,一边聊一边慢慢喝酒,而且所有人都非常默契地把话题集中到配音上,不谈私事。
谈子贤果然好酒量,在外面喝完一杯烈性鸡尾酒,回来后还让服务生再上两支瓶装酒,面不改色地继续喝。
齐誩微微笑着作陪。
裘天扬本来就不怎么能喝,期间只续过一杯。酒瓶放在离他稍稍有点远的位置,他正想起身去取,沈雁在这时候忽然轻轻一伸手替他拿了过来,还不动声色给他倒上一杯。齐誩和谈子贤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停下,直勾勾盯住沈雁倒酒的全过程。
除了裘天扬端起酒杯的那双手还有些微微抖、有些诚惶诚恐……两个人的举止还算自然。
至少比起他们刚刚走进这间包厢时自然多了——
齐誩看到这里,默默收回目光,低头笑了笑。
不过,裘天扬这个人在他面前唠唠叨叨个没完,而沈雁在场时却一副唯唯诺诺不敢贸然发言的模样,总归放不开。
于是齐誩特地找了一个和他有关、并且四个人都可以参与的话题:“那么说起来……如果那位玉蝴蝶姑娘知道我们四个人正坐在一个包厢里喝酒,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以前追过的人,以及以前追过的人的男朋友。
现在想追的人,以及现在想追的人的男朋友。
这种四人组合会不会让玉蝴蝶的面膜都气碎呢?有点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