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荷尖角
他侧过脸,嘴唇几乎衔着小家伙的耳朵喃喃道。
小归期仿佛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痛楚,双耳竖直,小脑袋动弹一下,眼睛睁开一条缝儿,极其孱弱地“喵”了两声。
“我来吧。”近距离传来沈雁的低语。
齐誩俯下去的头很轻地点了点,却还舍不得松开,又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交出去。
他们准备离开诊所,而齐誩身上带伤行动不便,在下雨天要抱着一只猫出门非常困难。他明白沈雁是在体谅自己,揪起来的心也被那三个字缓缓熨平了。
沈雁仍旧先替他把伞撑开,自己再打伞一同出门。
外面雨势稍稍变小,不过天色依然阴沉,马路上的过往车辆已经打开前灯,照得雨水路面一片亮澄澄的。
“带着猫不能搭地铁或者公交,直接打车过去吧。”
沈雁并没有说明要去哪里,但是齐誩很清楚。
不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会回到那间医院,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更没想到会是医生本人过来接他。
叫来一辆计程车,前往城北。
齐誩走向后车门,正要暂时放下雨伞去拉扳手,沈雁忽然无声无息探过身来,伸手替他把车门打开。
齐誩微微一愣,手指在伞柄上磨蹭了一下:“……谢谢。”
而那个人的手此时握到了离他的手距离不足一寸的地方,在他下意识松开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取过伞柄,为他撑着。雨水接二连三掉落,一滴都不曾打在他身上。
“你先上车,伞我来收。”
“谢谢。”机械地重复着这个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怎么说。
直到他整个人坐入车厢,沈雁才收起伞,绕到另一边,与他一同坐在计程车后座。
从这里到城北平时要走二十到三十分钟,碰上阴雨天气道路湿滑,计程车司机也不敢开太快。如果半路上遇到堵车,估计要耽搁更久。
或许是一路上被抱得很舒服,小归期扭动两下,东歪西倒地爬起来。
先睁开两只眼,迷迷糊糊地打量自己面前的陌生男人。
沈雁见它醒来,什么别的动作都没做,只用拇指抵住它的耳窝,余下四根手指轻轻放在它的头顶上,很有耐心地一遍遍抚摩那里的皮毛。
小归期起初的反应还有点警惕,在那只手落下来的时候挣扎了片刻,大约昨天被吓坏了。但是经过长时间的梳理,它微微竖起来的毛软了下去,尾巴尖也找了一个很舒适的角度摆好,仰头蹭了几下对方的掌心,卧倒继续打盹。
——看上去,小家伙已经适应了沈雁。
“小猫情况怎么样?”两个人相邻坐着,这是齐誩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他的心境已经比早上那时候平定许多,声音也不再颤抖。只不过在沈雁面前,还是有点儿涩。
“还在发烧,不过目前情况很稳定,其它要看检查结果。”沈雁的回答也有点儿涩。
齐誩听得出来。
正因为听得出来,心里面那点苦味会像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渐渐晕开,越散越大。他知道自己要的不是这种尴尬。
明明直到那把伞揭开的前一刻,他们还在像老朋友那样打招呼。
明明直到昨天晚上,他们还在很自然地聊天,说话。
明明……曾经在他面前开怀大笑过。
不想,像现在这样无言以对。
“它叫归期。”他再次开口的时候,感觉到对方往自己这边投来的视线。
视线停留的时间,和他暂停的时间一样短。
“小家伙的名字。”齐誩补充。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回到以前聊天那样,平静,温和,“捡到它的时候没有细想,就用了自己的ID最后两个字。”
“归期。”沈雁低声重复。
听上去简直就是在叫自己。齐誩微微有些不自在,友情提醒:“你可以……在前面加上一个’小‘字。”
说到这里,坐在身边的这个人似乎笑了一下。
很轻很轻的一声笑,齐誩却感觉车内的空气流动得比较自然了。
“你要不要也摸一下小归期,给它安慰?”沈雁这么问。
齐誩“嗯”了一声,以为沈雁要把小家伙交还给自己抱,但是他并没有动,而是把手从猫咪头顶松开,让出一个位置。他们坐得很近,而且齐誩坐在他的左手侧,确实只需要稍稍伸手就可以碰到。
——只是轻轻摸一下就好。齐誩这么想。
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最后碰到了小归期的头。毛茸茸的,又软又滑润的毛贴着手指非常舒服。
小归期大概嗅出了主人的气息,一骨碌翻身起来,仰起脑袋要舔他的手心。齐誩被它逗得微微绽开一笑,正要捏住它的耳朵,给它揉脑门顶上那块地方,谁知小家伙两只前爪一下子左右夹住,抱住他的几根手指不肯放。
齐誩一怔,想要慢慢抽出手。
可小归期相当凄凉地叫起来,叫得他心里连带手指一起软下来,只得把手留下。
但是,猫咪躺着的地方是沈雁的胸口。
齐誩的手这么一放,手背不由得轻轻抵住那里。
本来想退开一些,不料小归期整个身体压过来,手指都给压住了动不了。他稍稍把坐姿调整到一个比较自然的状态,奈何效果不大,半边手臂的重量仍是落在那个人怀里。
“抱歉,那个……”
“没事。”
一个意想不到的碰触,只用了六个字便匆匆带过。
都是你惹的祸。齐誩苦笑着捏了捏小归期的肉垫,小归期愣头愣脑完全不明所以,见主人捏它,两只爪子反而箍得更严实。
在这种情况下,齐誩试着开始轻轻摸它。
手指被限制了活动范围,最高只能碰到小家伙的脖子,便用两根指头在它下巴处一下一下地挠。猫咪特别喜欢被人摸这个地方,完全服服帖帖仰头任他摆弄。
只不过他每做一个动作,手背都会擦过沈雁的衣服。
因为把外套给了他,沈雁身上只穿着一件长袖衬衫,只隔了一层布料的体温很容易传递过来。
于是动作放慢——
只是放慢,没有停。
齐誩觉得自己找了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放任自己的私心。
他已经习惯了雁北向的声音和沈雁的人同时出现,两种印象之间的界限开始模糊,再分不出谁是谁。
在这个狭小的车厢内,感觉比在那个屋檐下更靠近他。
或者说,并不是物理上的距离缩短了。是想要靠近的想法变得清晰了。
虽然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但他有许多借口可以用。譬如雨水的冷,譬如对方的暖,譬如在车里停留的半个小时的短暂。
又譬如,他还没好的病。
齐誩感到一丝微微晕眩,他把这归为另一个借口。
出现发烧的症状是很正常的,不是吗?
他靠在座位上,意识里涌上来即将昏迷的感觉,他忍不住把眼闭上,暂停思考。
从手背那里传来的温暖像麻药一样,身体从那里开始变得麻痹,大概连喉咙也无法幸免,呼吸因此有些不受控制,有些急促。
为了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他重新睁开眼睛。
视线刚刚好落在车内的后视镜上,看得到身边的人。身边的人估计也看得到他,因为两个人的目光正好在镜子里碰上。
齐誩一惊。
手下意识放开小猫,倏地从沈雁身前抽出来!
还来不及完全收回,沈雁的手突然一抬,在半空中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第二十八章
长年在手术台上执刀的手指坚韧有力,看似很轻的动作,竟完全挣不开。
齐誩的手则仿佛被卸去力气,一时间失去平衡,顺着沈雁往下一扣的动作落在两人中间的座垫上。
雨还在继续下。
计程车的电台频道里正在播放一支陌生的钢琴独奏,曲调悠长而宁静,很适合搭配车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起聆听。
计程车司机似乎沉浸在音乐里,轻轻哼着节拍,余下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方向盘上。
小归期则置身事外,自顾自舔着爪子。
齐誩的背脊绷直了。他想稍稍坐起来,挪到一个靠近车窗的位置。可他现在连坐都坐不起来,不仅膝盖使不上劲,脚趾头也是软绵绵的不听使唤。
所有的知觉似乎都集中在右手上。
感觉自己被握住的不是手,是心。
因为心脏一瞬间急遽紧缩,有种被人牢牢抓住的错觉,剧烈的心跳扑通,扑通,一声盖过一声,甚至带来了轻微的耳鸣。
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有没有发抖,因为对方的手似乎也有点颤。
四根手指从他的虎口处绕过去,探到掌心里面,而拇指抵住了他小指的指关节。手心覆盖手背的地方紧紧相贴,可能由于温度过高,还出了一点汗。
时间久了,甚至可以感觉出彼此的脉搏。
一下,又一下。
他的,沈雁的,分不清哪一个更快——
钢琴曲的前奏过去,琴键起伏的速度开始加快,正如窗外开始急促的雨点。
沈雁的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动不动,只是这样握着。
此时,拇指忽然松开一点,而后更结实地握住,指腹沿着他的关节边缘轻轻蹭过去,仿佛是在用心描画那里的轮廓。
每每摩擦一下,齐誩眼前的晕眩感便加重一分,喉头突突直跳。
“沈雁。”他不由自主唤出对方的名字。
不知道是想提醒他,还是提醒自己。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在恍惚时喃喃自语罢了。
可那个人似乎能意会到,忽然轻声说:“创可贴。”
齐誩一愣。
“创可贴……被小家伙挠开了。”语速非常慢,镇定而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