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荷尖角
既然定位是“采访对象”,那么时间点应该还在他们接触的初期阶段。原来那个时候……自己给齐誩的印象是这样的?
下意识转头去看写出这些关键词的人,那个人的耳朵果然红了一截,还借着用手撑头的动作轻轻捂住了不让自己瞧见,咬牙道:“小丫头,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楚……”
幸亏面前摆着一只大锅,乳白色的汤汁开始沸腾,冒出大团大团的蒸气去稍稍掩盖窘相。
沈雁怔怔然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撤回视线,心里流淌出的一股温暖却是撤不回来,全部填在胸膛深处,说不出是柔软还是结实,只是觉得满。
“真的是他呀?”宁筱筱恍然大悟,似乎有点明白沈雁当上审核中男朋友的原因了。
“真的啦,快开始放材料吧。”服务员和汤汁一样会赶时间,及时端来几碟肉丸和素菜拼盘,给齐誩一个台阶可下。他率先把食物推给师妹,希望通过这个让她乖乖闭嘴,安心吃饭。
宁筱筱一面动筷子把东西拨进汤里,一面整理思路。思路按照时间顺序一路往下延伸,忽然撞上一个结,停在那里不动了:既然他们是因为采访认识的,那么双方感情也应该是在跟踪报道的那一个多月里面建立起来的。
可,师兄车祸住院那段期间为什么这个人没有来探望?
师兄落魄成那副模样,难道正是因为这个人没有出现?如果真的是那样,沈雁岂不是有点……渣吗?
她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得暗暗担忧。
其实从声控角度来说,她挺喜欢沈雁的声音,虽然他只说了不到三十个字。
在这之后,沈雁还没有主动跟她搭过一句话,气场本身就很奇怪,一般来说,在准男友的亲友面前不是更加应该表现得殷勤一些,争取外援,争取加分么?还是说,他其实并不那么喜欢师兄?
作为一直关心齐誩感情归属的人,她不得不自己去寻求答案,加入审核队伍。
于是她故意对沈雁呵呵笑了两声,很平常地揭起话题:“对了,你说你们是采访认识的,而我和师兄认识是因为我们本科念同一所学校,专业比较相近,又是同省,常常见面就熟络起来了。”
沈雁在她说话的时候会停住筷子,静静地专心听她讲完。
宁筱筱以为他会接上一两句,然而沈雁只是听,似乎没有接话的意思,听完点一下头而已。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懂得如何接话,还是觉得兴趣缺缺,不想接话。她停顿了三秒钟,不得不沉住气,保持温婉笑容继续将话题往他身上引:“那么,沈医生本科是在哪里念的?”
齐誩听到这句也抬起头。
这个问题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讨论过,于是他也想知道答案。
沈雁神色微微一变。
两个人从不同方向投过来的视线穿过蒸气,直直定住在他脸上。与此同时,锅中浓汤发出一阵激烈的沸腾声,上下翻滚,仿佛被这两道热切的目光催促了。
沈雁的呼吸似乎也受到了催促,稍稍变得有些快。
他不自觉低下眼,嘴唇轻启,却久久说不出话来。火锅里涌出的热气扑面而来,只能使他更加确切地感觉到自己在发冷。
齐誩首先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一个好问题。
沈雁一直有问必答,如果他那么长时间没有说话,即是不愿意回答的意思。他一惊,正要匆匆绕开话题,沈雁却终于开口了。
“我……没念本科。”声音和眼睛压得一样低。每一个字经过喉咙的时候都像针刺一样,因为疼痛,句子变得不太连贯,“专科学校念了三年,然后,就出来工作了。”
“呃……”宁筱筱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答案,当即愣了一下,幸好很快回过神,有些支吾地说,“这,这样啊。”
她和齐誩念的大学算得上是全国重点高校之一,虽然不及清华北大,却也颇有名气。
而眼前这个人,只有大专文凭而已。
女人一向生性敏感而多疑,尤其是对方还在审核中的时候。她之前对沈雁这个人已经有了担忧,这种担忧现在如同沙漏里的沙子,随着时间的增加越积越厚。
宁筱筱咳嗽一声,将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上:“那么,沈医生是本地人吗?家里人都在这边?”
“筱筱。”齐誩听见“家里人”三个字,面色一肃,厉声打断,“够了。”
看过那本相册之后,他隐隐觉察到沈雁的家庭状况可能不一般,这种问题不该当面问。
宁筱筱不明所以,因为在她看来这个问题相当普通,不存在任何风险,齐誩的态度有点让她糊涂了。
这时,沉默良久的沈雁忽然轻轻回答:“不是本地人,我出生在一个小镇上,后来才搬到这里。家里面……爷爷过世了,现在是一个人。”
宁筱筱是天生的快嘴,想到了便藏不得掖不住,脱口而出:“爷爷过世,那父母呢?”
家庭状况往往对一个人对自己伴侣的态度影响很大。她所在的杂志社经常策划一些相关的专题,讲述家庭内部矛盾,夫妻感情问题、婆媳不和之类的真人真事,职业病改不了,平时特别介意这方面的事。
而且对方是齐誩喜欢的人。
不彻底问清楚情况,她无法确定这个人日后能不能对齐誩上心,会不会产生变故。
“筱筱!”齐誩心里一急,右手在桌子底下紧紧握住了沈雁的手,晃了一下。
他想给沈雁一个暗示——不想说可以不要说,然而真正摸到的时候自己先吓了一跳。那个人的手背一片冰凉,手指攥成拳头,在阴影里微微发颤。
“父母……不在本地,”沈雁的声音比手克制许多,不仔细听,听不出颤抖的痕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第四十二章
不在本地,以及很久没有联系。
离异家庭?宁筱筱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听说家庭不健全的孩子可能会受到父母影响,长大后容易对自己的伴侣产生不信任感或者焦躁情绪,有些人甚至有家庭暴力倾向——怎么看,怎么都不太妙啊。
正当忧心忡忡之际,沈雁忽然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可把她吓坏了。筷子一不小心跌出去,撞到碗边“叮”的一声,骨碌骨碌滚到沈雁桌前。
气氛一时间冻结。
沈雁见她往后缩了缩,明明应该伸手去捡筷子,反倒收回去了,一副害怕他突然大发雷霆的模样,不由微微一怔,有点儿尴尬地站着。
“筷子掉了。”半晌,他尽可能温和地笑了笑,用很轻的动作拾起那双筷子,没有直接递还给她,只是替她缓缓搁在碟子旁边。从头到尾保持着一段合适的距离,不会让她感到任何威胁。
“啊,谢谢……”想象中的怒容没有出现。宁筱筱回过神,连忙一边赔笑一边道谢。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沈雁仍在笑,态度仍旧温和。只不过这两种特征同时出现在一张有些苍白的脸上,谁都看得出很勉强,包括齐誩。
“沈雁。”齐誩的位置靠着走道,沈雁要出去,他必须先站起来让路。可他非但没有让开,还一把扣住沈雁的手腕,双眉紧锁。
“刚才放材料的时候,不小心汤汁溅到手上了,我去洗洗。”沈雁有一个非常合情合理的理由。
齐誩迟疑了片刻,到底是慢慢松开手,一声不吭挪开地方让他过去。
沈雁朝他微微一笑,似歉疚又似感激,随后礼貌地向宁筱筱示意后便离开桌位,消失在廊道拐角处。
“我好像问了不该问的话。”宁筱筱待他走远,隔着桌子冲齐誩挤眼睛。
齐誩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师兄,你不觉得他这个人有点奇怪吗?”宁筱筱悄声道。
“筱筱,”齐誩打断她的话,右手放上桌面,那是一个拳头紧握的姿势。他的声调罕见的冷厉,“你再说下去,我要生气了。”
她根本不知道。本来,他以为沈雁绝对不会应邀一起出来见面吃饭的。
明明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却因为宁筱筱是他的亲友,沈雁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接受。“能见见你的朋友也好,要是能融入你的朋友圈,就更好了”,他当时那么说,脸上带着乐观的笑。
医院里面的护士长庞女士曾经说过,不了解沈雁的人,往往会以为他很冷漠。
齐誩起初并不觉得他冷漠,只是觉得他寡言。
然而当手中的拼图碎片越积越多,图案上的色彩也越来越暖,一次比一次接近春天。齐誩迫不及待想要证明给别人看,但,他低估了现实中的阻力。
“他是你审核中的男朋友,我替你多问问不好吗?”宁筱筱委屈不已。
沈雁回答的时候,齐誩虽然没有表态,可眼神中的惊讶她却注意到了,一看就知道他是第一次听说。前后推敲一下,她深深怀疑齐誩被骗了。
“他——”本来都已经通过审核了。
齐誩的嘴张开一半又闭上,决定还是不要对她说这句话,以免节外生枝。
“你之前肯定不知道他的学历吧?”她追问道。
“我是不知道,那是因为我没问。”也不在乎。齐誩皱着眉,轻轻把话拨了回头。
“你估计也不知道他家里的事吧?”
“这些我也没有细问。”
宁筱筱满脸忧虑之色,不免压低声音劝说:“师兄,你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了解这个人多少?虽然你以前用那么多好词形容他,但你会不会是当局者迷,一时被恋情冲昏了头?我觉得……他可能不怎么靠谱。”
齐誩目光冷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你说,他怎么不靠谱了?”
宁筱筱撇嘴道:“他都上不了本科线呀,可见教育程度不高。而师兄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你们俩平时说话真的能说到一块儿去吗?”
更何况,那个人连说话都不怎么爱说。
齐誩这时候忽然冷笑一声:“名牌大学?名牌大学能说明什么?要说学历,当年那个人不就是我的同学么,结果呢?”
结果?根本就没有什么结果,只有苦果。
他自以为像钢铁一般的意志在巨大的现实压力下被挤压变形,几乎折断,所幸及时抽身才没有完全崩溃。
而当他终于支撑不下去了,才发现对方抽身比他更早,更快。
单凭他一个人当然负荷不了那种沉重。
“对不起,原来你是认真的。”
最最伤人的,无疑是在自己认真走完每一步之后,对方忽然在路上画出一个终止符,丢下这么一句话,然后把他推回起点。宛如寒冬腊月一盆水冷冰冰地临头浇下。
分明冻伤了,却只能够故作潇洒,面带笑容走开。
这些年,他一直无法说服自己再次迈出去,直到沈雁把他拉过起点的那条白线。
宁筱筱都记得。
齐誩向她坦白性向的那一夜,也坦白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感情,两个人一起彻夜喝酒浇愁。她当晚哭掉了十包纸巾,隔日还在自己寝室吐掉了半条命——正是因为如此,当她知道齐誩时隔多年后再次有了心仪的人,不得不格外谨慎,处处替他把关。
眼下齐誩眉宇间隐隐流露出几分痛楚,显然是想起了过去。
宁筱筱自悔失言,连忙开口安慰他:“师兄,那家伙是例外。说实话,你和那家伙各方面都挺般配的,就是……那时候你们都太年轻,承受不了社会舆论。如今环境比以前宽松很多,也许,也许他现在……”
“现在,他已经有妻有子了。”齐誩沉声打断,一字一句说得决绝,“好了,我不想谈论这个人,更没有想过跟他复合。不要再提他了。”
对话陷入僵局。
只听见火锅里的汤水咕咕作响,团团涌上的水蒸气使得窒息感一再扩散,令人呼吸困难。
宁筱筱低头绞着裙带,嘴都瘪得扁扁的。
齐誩稍微冷静下来,见她一脸受屈的表情也心软了。他知道师妹本意是好的,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理解你的想法,你是为了我好才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过,不管沈雁学历如何,至少他非常喜欢并尊敬自己的工作——这不是我一个人擅自认为的,而是实际结果告诉我的。”
无论是之前的救助猫咪的过程也好,后来小归期的事情也好。沈雁的医德无可挑剔,令他折服。
他是搞新闻的,相关方面的负面报道比比皆是,见得太多了。
所以沈雁这种人有多难得,他很清楚。
“同事也好,动物救助协会的志愿者们也好,这一点他们都可以作证。”有了论点,还必须有论据。齐誩的论据不只是他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