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荷尖角
沈雁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他,但是那一瞬间的迷茫很快就散去了,似乎明白了什么。那对深黑色的眼睛恢复清明,一动不动注视着他。
齐誩回头迎上他的目光,神情镇定而郑重,开始慢慢阐述自己对于未来的规划。
“我工作了这几年,虽然说工资不高,但是平时的个人开销也不大,没买过什么奢侈品,积蓄还是有的。现在十几万可以买到一款不错的经济型轿车,首付百分之三十左右,加上手续费、保险费、购置税什么的,大概要个四五万,这笔钱我应该拿得出来……之后分期付款,以我目前的收入水平有点紧张,不过每个月生活节俭一点,慢慢还不成问题。”
沈雁只是静静听着。
谈起自己不太乐观的经济条件,齐誩仍旧保持乐观态度:“不过,如果可以顺利升职,那我的工资也会相应地提高一个层次,年终奖金肯定比现在多,这样供车供得也不会太吃力了。”
沈雁一直听到这里,低声问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买车?”
齐誩淡淡一笑:“我们以前不是说过有关住处的话题吗?原来说我要是拆了石膏,开始天天回单位上班,住在你那里距离太远,不方便,肯定要搬回自己的公寓住。但……如果自己有车的话,上下班不必依赖公共交通工具,可以节省大量时间,这个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过去的他在一个不珍惜他的人身上透支太多,却以这个可悲可笑的结局收场。
而现在,他遇到一个真正疼惜他的恋人,值得他付出比以前多上百倍的感情和行动去牢牢抓住,用心经营他们的关系。
“我想认真考虑我们的将来,认真解决眼前的难题。”齐誩的神色很执着,眉宇间停驻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定感。他压低声音,缓缓道,“我……想留在你身边,以及把你留在我身边。”
沈雁有多珍惜他,他就要加倍地珍惜回来。
那天两个人一起喝酒,沈雁在醉过去之后喃喃哀求他不要走的模样依然深深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与其用语言安慰,倒不如想想怎么样可以用实际行动去改变现状。
现实中的阻力数不胜数,可能没办法一下子解决所有问题,但是他可以一点一点打破困境。沈雁已经给了他一个“家”,那么他自然要为可以“回家”而努力。
“我现在的公寓签的是一年的合同,年底才到期,住不住租金都已经缴了,反正没办法退所以无所谓住哪里。”他深吸一口气,有些忐忑地轻轻回握沈雁的手,“如果……如果合同到期后我彻底搬出来,而你愿意接纳我的话……那么省下来的租金可以拿去付一部分车子贷款。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住在一起——”
说毕,齐誩微微低下头,下意识不去观察沈雁此时的表情——他有些害怕看见尴尬或者迟疑。
略顿,还不忘给对方一个可下的台阶。
“当然,这么说的前提是你愿意……”正式让我成为你家里的一部分。
那间屋子是沈雁和他爷爷以前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对沈雁而言的意义不仅仅是一个住所那么简单。让一个人正式搬进去,既是介入他的生活也是介入他的过去,等于把这个人真正当成了“家人”对待,不是轻易能作出的决定。
“齐誩,”身旁的男人声音低哑,轻轻唤出他的名字,似在笑,又似在叹,“我的回答是什么,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我说过,让你把我当成你的家人,其中自然也包括住的部分。”
其实齐誩确实知道答案。
只不过听见当事人亲口说出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你不觉得我太唐突就好。”齐誩鼻子一阵微微发酸,还要勉强笑出来,不至于让自己看上去很狼狈。
“不,完全不会。”沈雁紧紧握住他的右手,苦笑道,“其实听见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很高兴……我本以为,要真正把你留下来还需要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而且现况也不允许,你正处在事业的关键期,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心耽误了你的前程。但是,听到你在认真考虑这些,并且想得那么长远……我,简直高兴极了。”
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从前,他的“家人”们大部分都选择离开他,或者让他离开。他的爷爷是第一个愿意接纳他的人,而如今……齐誩是第一个愿意被他接纳的人。
“我只担心一点,那就是你的经济负担会很重。”感动之余,他没有忘记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并非对齐誩的工作能力有所怀疑,只是要一个人供车,实在非常辛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一起分担贷款。”
“你都已经出’房‘了,我当然不能再让你出’车‘啊。”齐誩半开玩笑地婉拒了他的好意。
这时,一直默默开车的司机大叔突然插话:“小伙子,如果你要买车的话,我给你推荐几家本地的经销商,手续费不贵服务品质又好的。像你们这样的情况,建议去买可以保值的车,平时上下班什么的开开,假期什么的还可以自己短途出门玩一玩,保养好了,到时候生活条件上去了想换更好的,也容易丢出手。”
齐誩和沈雁双双愣了一下。
他们并不害怕司机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是司机主动搭话,而且好像没有表现出半点歧视的态度,倒是在他们意料之外。
齐誩一直认为社会上的人看待他们这种关系,多多少少都戴着有色眼镜。
于是他回过神后微微一笑,端正自己的坐姿:“师傅,比起车的问题……您不觉得我们两个人很奇怪吗?”
既然对方都主动搭话了,他也不妨把话说开。平时进行采访的记者本能一上来,忍不住好奇地去探究对方的心态。
司机大叔一面开车一面歉意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自从你们上车之后一直盯着你们看。那时候觉得你们像是一对儿,不过不敢贸然下结论,一路上听你们说话听到现在才确认你们是小俩口。”
小俩口——
第一次从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口中听到如此具有实质性意义的形容词。
齐誩忽然面颊一烫,不由自主别过脸,而沈雁握着他的手却轻轻收拢,手指结实地把他扣在自己掌心,仿佛是对对方用词的一种肯定。
“哎呀,要是让你们觉得我的目光有歧视性,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司机已经是第二次道歉了,不住地念叨,“因为除了我闺女,我还没有在现实中见过你们这样的人……所以说……”
齐誩是一个善于捕捉信息的人,此刻已经微微一怔,短促地“啊”了一声。
司机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意中说了出来,于是拍拍脑袋无奈地笑道:“对,我闺女她也……唉,就是这么回事。虽然现在这年头不理解这东西的人很多,但我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自己家里也是这么一个情况。”
齐誩被司机这番话勾起当年自己和家里一刀两断的回忆,心里不免有些刺痛。
“其实,并不是每个家里出了这种状况的父母都会理解。”他低声说。这位司机大叔的女儿还真是幸运,至少跟自己相比是这样。
可司机却叹气道:“唉,小伙子,就这么跟你说吧——当年我闺女跟我们夫妇俩坦白的时候,我也接受不了,后来过了好多年才慢慢想通的,而孩子的妈到现在还不太能理解,不过我们身为父母……到底还是希望孩子过得幸福。”
前面的话还好,到了这几句,齐誩的情绪有些压抑不住,握着沈雁的手微微发颤:“我父母……就没这么想。”
“小伙子,这真的不能全怪你父母。我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思想上有时候真的特别传统,拧不过来。做父母的都这样,至于社会上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会看热闹的人就更别提了。”司机说了一半,又把话题转回到他和沈雁身上,“不过说实在的,刚刚我听你们谈话觉得特别感慨,现在的年轻人中即使是真正一男一女的小俩口,能够这么两个人一起认真规划将来的不多了。挺好的,要加油啊——”
齐誩愣了愣,忽然感到胸膛一下子被填满了,特别充实。
一直默默聆听他们对话的沈雁这时也开口道:“谢谢您的鼓励。”
司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别客气,我家闺女现在搬出去住了,和她的伴儿在一起,两个人都有不错的工作,过得蛮好的。正因为家里有这么一个孩子,所以对这方面的事情尤其关注。今天载到你们这样的客人,算是有缘吧,忍不住多嘴了几句。”
既然话题不再敏感,他们也和司机慢慢聊开了,半个小时的车程一眨眼就过去,计程车已经转入城北区。
下车时,司机大叔说什么也不肯收他们的车费,白白送他们到家门口,自己开车走了。
“真想不到……能遇见这样的开明又好心的人。”齐誩站在小区路口目送着计程车离去,感慨良多。这个世界果然有冷的一面,也必然有暖的一面——自己今天积存于心底的那种无助情绪忽然间得到了暂时解放,稍稍感觉到了轻松。
“能接受我们的人也许比想象的多。”沈雁这句话正是他所意识到的,以前从未有过。
“嗯,我还是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坦白自己的性取向。”齐誩自嘲地笑了一下,“不过感觉很不错。”
沈雁静静望了他良久,欲言又止。
“齐誩,你……有想过和你家里人再好好谈一次吗?”
第六十二章
齐誩没有想过。
过去没有想过,将来大概也不会……假如沈雁没有这样问他的话。
沉默良久,最终都没有给出回答。
“我觉得,你应该和你家里人再好好谈一次。”
沈雁替他回答这个问题,是在他们坐下来一同用餐的时候。
面前是一张宽敞的黑色桃木饭桌,家庭式的;而桌面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沈雁重新热过的四菜一汤,全是家常菜——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间,比这个场面更贴切的背景去谈论有关于“家”的事了。
齐誩停下手中的筷子。他把夹起来一半的菜默默放回碗中,叹道:“沈雁,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可是……如果真的有那么容易沟通,我也不至于跟他们断绝往来那么多年。”
齐誩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脾气也很软,耐心很足。
这样的他当年会选择离开,想必是真的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迫不得已才这么做。
沈雁的筷子也停住了,半晌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让齐誩感到为难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况且齐誩今天刚刚经历过一场巨大的情绪起伏,他不忍心再雪上加霜。
“我知道了……先吃饭吧。”他低声说。
除了语言安慰之外,沈雁还伸出手轻轻捋上齐誩的发鬓,安慰似地揉了两下那里的发丝,笑容温和。这是他个人的习惯性动作,长年在医院里养成的,见到受伤的小动物总会这样让它们稍稍平定下来。
齐誩曾经仔细观察过沈雁工作,自然发现了这一点。
不过他没有揭破,反而十分坦然地接受这样的安抚。
毕竟现在可以让他示弱、让他安心舔伤口的人……就只有这么一个。
吃饭时间比平常推后了两个小时,等两个人收拾好碗筷,夜色已深。齐誩经过一天的外出摄制工作,再加上之前和那个男人重逢,无论是身是心都十分疲惫,盼望着痛痛快快洗一个澡,把那些讨厌的记忆和气息统统冲刷干净。
沈雁一如既往替他解开衣扣,轻轻脱去他的衬衫。
齐誩正准备抬高左臂,让沈雁帮他把袖管抽出来,却突然间感到一阵钝痛,忍不住“嘶”地一下倒吸一口凉气。
沈雁愣了愣,皱眉道:“你受伤了?”
边说边焦急地扶住他的左手,完全把重量托在自己手上,不许他继续动。
“没有,骨折的地方没问题,只是上面那一截疼。”齐誩摇摇头。刚刚自己一直没有抬起手臂的需要,现在做出动作,才发觉接近肩膀那个位置又酸又麻,“那家伙威胁我的时候一直钳着那里,应该只是暂时性的疼痛,别担心。”
他的语气尽可能轻描淡写,沈雁却没有因此放心,仍旧双眉紧蹙,默默查看他的上臂。
借着室内灯光仔细看,还能看出一点点被人勒过的痕迹。
除了左臂,右手手腕也是。
虽然说从表面上看不造成什么伤害,但是事情往往没有看起来的那样轻松。何况,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可能轻松。
“那个人……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到底问了出来。之前齐誩精神状态还不稳定,他不想问,可是这一刻他真的压抑不住。
齐誩微微一怔,抬起头对上沈雁的眼。
眼神里有关切,也有不安,唯独没有对自己的责怪——齐誩很感激这样的体贴,于是坦白也变得没那么困难了。
“有。”
沈雁听到这个字的时候呼吸都停了一下,但是齐誩苦笑着轻轻摇头,右手按上他的手背,低声补充:“不过没得逞,被我躲过去了。”
沈雁闻言定住片刻,眼睑一眨,终于慢慢松一口气。
齐誩默默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事实上,任何有关前任的话题对于正在交往的对象而言都是很敏感的,他害怕沈雁会对此产生反感,但是他更不想隐瞒——他希望他们的关系建立在诚实而不是谎言的基础上。
然而沈雁的手自始至终温柔地放在他肩头,感觉不到任何负面情绪。于是他缓缓向前走了一步,两个人几乎是相互靠在一起。
“沈雁……你介意我有过去吗?”
不仅仅是今晚的事,还有更久以前种种不想再提起的过往。
“不,”沈雁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忐忑,怔然之后微微一笑,长叹道,“我只是不想看见你继续被他伤害。”
任何人都会有不愿意揭开的过去,自己亦不例外。
那一桩桩不想被齐誩知道的往事总有一天也会摆到他的面前,只是早晚问题。所以,自己很明白齐誩此时的想法,将心比心,又怎么会往伤口上撒盐。
“我想珍惜我们的关系,所以想说清楚。”齐誩低下头,好半天才用闷闷的鼻音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