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章先生冷峻的声线从里面传来:“谁?”
袁宁深吸一口气,才用尽量大声点的声音说:“是我,袁宁!”
章先生眉头一拧。若是用模子把他和章修严的眉头拓下来,肯定会发现他们眉头皱起的川字都那么相像。
章先生说:“进来。”
袁宁推开门,走进去,小心地带上门,小跑到书桌前,结结巴巴、但又进来快速地说:“父、父亲,这是我、我今天买的,想送给您的。我、我不知道适不适合!”他伸手把钢笔盒子递出去。
章先生见袁宁一脸紧张,被打扰的不快也散了几分。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孩子手里收到礼物,倒不是说章修严、章秀灵、章修文他们不贴心,只是他什么都不缺,平日里又忙碌得很,谁都不敢来搅扰他工作。
章先生没有夸奖袁宁,脸上也没有多少表情,只当着袁宁的面把钢笔拆了,取过旁边的墨水给它加了墨,扯过一张稿纸试着写了一行字。
章先生客观地评价:“还不错。”
袁宁脸上的紧张散了不少。他说:“真的吗?”
章先生难得地说了句没用处的废话:“真的。”
袁宁说:“我、我……”他迟疑地半天,还是老实地开口,“爸爸很喜欢他的钢笔,我不知道父、父亲喜欢什么,所以选了这个。”
若是换了别人,说不定会不高兴被拿来和个已故的人比较,章先生却看到了袁宁眼底的一片赤诚。
是个老实又贴心的孩子。
章先生说:“我也喜欢。”
袁宁眼睛亮了起来。
章先生把桌上的旧钢笔拿起来,递给袁宁:“旧的给你,好好练字。”
袁宁鼻头一酸,认真点点头,握着章先生给的钢笔跑了。
章先生也很好很好!
袁宁回到房里,试着用章先生给的钢笔写了两行字,有点爱不释手。他按孟兆的要求写满整整一页,按时爬上床睡觉。虽然有点兴奋,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入睡。
要不然明天可没法按时起床!
章修严睡前例行“巡视领地”,借着纱帘外照进来的月光,他看见了书桌上摆着的旧钢笔。他是家里最常去章先生书房的人,一眼就认出这是章先生最喜爱的那支。他看了眼床上蜷成一团的袁宁,走了过去,伸手轻轻纠正袁宁那缺乏安全感的睡姿。
袁宁却一把抱住他的手。
章修严发誓,这次这小结巴再喊他“妈妈”,他绝对会把这小结巴有多远甩多远。
袁宁抱着章修严坚实的手腕,心中一定,小小的眉头随之舒展开。他挨向章修严,喃喃地吐出两个字:“爸爸……”
章修严:“……”
甩开还是不甩开,这是个问题。
章修严最终还是没把袁宁弄醒,他躺到袁宁身边闭目养神,直至袁宁的呼吸变得平缓又绵长,才起身回自己的房间。
袁宁翻了个身,带着“好梦”一夜安睡。
第二天一早,章修严领着袁宁沿着湖边跑完步,一前一后往回走。袁宁捏了捏脖子上挂着的小毛巾,觉得一路这么不说话好像怪怪的,不由开口喊:“大、大哥。”
章修严已经习惯了袁宁的结巴,望向袁宁,等他继续往下说。
袁宁说:“我昨晚做梦了!”
章修严脚下差点一趔趄。
章修严严肃地看着袁宁。
袁宁壮着胆子和章修严分享自己的喜悦:“爸爸来梦里看我了!”
章修严:“……”
袁宁说:“爸爸妈妈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我要好好长大,好好学习,不让他们失望。”
见袁宁说得认真,章修严嘴巴动了动,终究没说出纠正袁宁的话来。就让他那么以为吧!
章修严说:“你有决心就好。”
袁宁用力点点头。他拉住章修严的衣角:“我觉得父亲和爸爸很像呢!”
章修严知道袁宁的爸爸。在他看来,袁宁爸爸的做法是可敬的,但又是不明智的。
有那样的才能、有那样的学历,大可往上试一试,守着一座村小,能改变什么呢?只会浪费了自己的学识,拖累了自己的家人,最后丢下个那么小的孩子撒手人寰。
章修严从来不想把弟弟妹妹们培养成无私的人,更不会给他们灌输奉献精神。章先生虽然也忙得没时间陪家里人,但只要没有应酬都会与家人共进三餐,绝不会因为公公事而完全忽略家人——章先生只是和他一样不善表达而已。
章修严半蹲到袁宁跟前,与袁宁对视:“你想成为那样的人吗?”像他那个什么都没有留给他的爸爸?
袁宁一愣。他还太小,从来不曾想象过“未来”的模样,更不知道长大后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爸爸妈妈都是很好的,他们出事之后很多人都为他们哭肿了眼睛。但他那时总生他们的气,他们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回来得很晚或者不回来,留他一个人在家里——或者把他送到奶奶那边。
他不喜欢奶奶那儿,大婶娘总爱骂他,说他古怪,说爸爸坏话,说妈妈闲话;他也不喜欢大堂哥,有次大堂哥推他,害他磕到了膝盖,很疼,但奶奶却对爸爸妈妈说是他自己摔的。
袁宁看过妈妈抱着村小里摔伤的孩子去处理伤口,也看过爸爸连夜背着村小里发烧的孩子去镇上看病,可是总是只有窗边那棵大槐树陪着他,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落了叶子,冬天光着树桠。
每天他都能看见它变得不一样。
后来有人看中了大槐树,说愿意花钱买走它,给钱村小修校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