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这个念头钻进莱安脑海,像一根细细的针,冷不丁地戳了莱安一下。他觉得有点痛,又觉得自己什么感觉都没有,他研究过复杂的人性,也研究过复杂的人体,更可以在浩如烟海的法律条文里找到可以钻的空子,让一切都朝着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发展。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可是又好像没有什么事是他可以做的。
“如果有一个人被迫做了不好的事,”莱安注视着袁宁,“他一直想办法弥补,想办法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和其他人一样好好地过日子,甚至比其他人做得更好、做得更多,他可以重新被人接纳吗?”
袁宁眉头一跳,察觉了莱安神色里的认真。他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莱安看着他。
袁宁说:“人心都是偏的,如果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那么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会和他一起面对。如果我和他素不相识,那自然谈不上什么接纳不接纳。”人与人之间的往来没有深到那个程度,根本没机会了解对方的过去。谁会对素不相识的人追根究底?
莱安笑了起来:“你小时候是个说谎精,现在却这么诚实。”他注视着袁宁,“是因为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和信心了吗?”
袁宁说:“其实我没有。”说完袁宁顿了顿,“只是长大以后发现可以做的事很多,也不是一定非要走某一条路。”就像韩家大舅一样,即使不再选择原来想要一直走下去的路,也同样没有改变自己的立场与信念。
莱安把视线转向一旁红玫瑰,安静了很久,才突然叹息了一声:“真让人羡慕。”
袁宁眉头一跳。
莱安没再说什么,朝袁宁摆摆手,表示自己要洗个澡睡一觉。他按照袁宁的指示找到了给客人准备的拖鞋和睡衣,打发走袁宁,一个人洗了个澡,躺上床。他身上没有多少沈霁云留下的痕迹,只有下身还隐隐地痛,不过这么多年了,这样的痛对他来说几乎等同于不存在。
莱安用手摸了摸自己胸口上的伤疤,那伤离心脏那么近,近得连他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它穿透了。每分每秒都在不停跳动的心脏明明是为全身提供动力的地方,却比其他部位要脆弱,只要一颗小小的子弹打了进去,死亡就会降临。
死亡的感觉会是什么样的?
莱安其实不想知道,他也不感兴趣,他想活着,无论如何都想活着。那一刻他一直在想,无论怎么样都好,只要再见那个人一面就好——只要再让他见一面,什么都好,生也好,死也好,生不如死也好,只要能见到那个人就好。
可是他知道那个人不想见他。
他生也好,死也好,怎么都没关系,只要不再出现在他面前就好。
过去的一切就像那个人的噩梦。
而他是噩梦中的一部分,而且是那个人最为厌恶、最想清除的部分。
莱安一觉睡到第二天凌晨,什么都没梦见。他有点饿,起床找食物,在冰箱里找到袁宁给他留的饭菜,热了热,端到外面一个人吃了起来。
袁宁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见莱安一点都没客气,放下心来,说:“还留着点汤,我帮你热一下。”
袁宁去了厨房,章修严也起来了。他黑着脸看向完全把别人家当自己的家的莱安。
莱安说:“你好歹是我亲外甥,还没宁宁大方。不就是在你这边借宿一晚吗?啧,你小时候到我家去,我可是招待了你那么久啊……”
章修严说:“宁宁他心软。”
莱安笑了笑,没再说话。等袁宁把汤端出来,他优哉游哉地喝完了,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袁宁说:“天还没亮呢。”
莱安睨了眼旁边的章修严:“我再不走,你宝贝大哥就要把我扫地出门了。”他抬手揉了揉袁宁的脑袋,“你做的菜不错,下次我会再来吃的。”
章修严:“……”
莱安没让袁宁送,自己出了门。他来时什么都没带,离开时也是两手空空,潇潇洒洒地下了楼。天还没亮,天边还是暗沉沉一片,整座城市像是沉睡的野兽,到处都是黑洞洞的窗口,没有多少人家亮着灯。
这个时候昏暗的路灯倒成了最亮的光。
莱安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身后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过了许久,他才重新迈开脚步,走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莱安离开了,袁宁和章修严没有回房。袁宁把莱安说的话告诉章修严,章修严眉头一皱:“他说的这个人指的是他自己?”
袁宁摇摇头:“我感觉不像。”
莱安那样的人天生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掌握一切规则,不管是法律的世俗的、白道的黑道的,统统都难不倒他。可正是因为这份轻而易举,才让他始终游离于外。他永远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也永远不会像个普通人那样汲汲经营。不管从哪方面看,都看不出他在“努力弥补”“努力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所以莱安不会在说他自己。
那么莱安指的是谁?
莱安前科太多,章修严对他所说的话不太信任。如果真的有着这样一个人,那莱安为什么要问袁宁?难道他所说的那个人和袁宁认识?章修严说:“也许这又是他的刻意误导,不用太放在心上。”
袁宁却觉得有些不安。他隐隐感觉有些事正在发酵,但又没办法理清到底是什么事。他想了想,对章修严说:“我们按照原来的计划回华中一趟吧。”不和章先生好好谈一谈,他心里还是不踏实。
两个人洗漱后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开车回华中。凌晨路况好,一点堵都没碰上,他们很快出了市区,顺顺利利地上了高速开往华中方向。
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家门口。沈姨正在准备早餐,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见是他们,沈姨脸上满是高兴:“宁宁,修严,你们回来了?”
袁宁上去抱了沈姨一下,和沈姨一起做早餐,等着章先生和薛女士醒来。
薛女士很高兴。
章先生只是点点头,解决完早饭后把袁宁和章修严叫上书房说话。袁宁和章修严对视一眼,跟着上了楼。坐定之后,章先生先开了口:“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有些事以前不跟你们提起是因为你们还小,也没站稳脚跟。现在事情渐渐明朗了,事情也快到了收尾阶段,告诉你们也没什么。”
袁宁和章修严安静地等待章先生下文。
莱安和薛家一表千里,基本没联系过,大概连薛家姥爷都不记得他们之间有这一重表亲。这样的关系本来根本不足以让章修严喊他一声“表舅”。可在追查好友的死因时章先生与莱安碰上了。那时莱安还是个半大少年,却有着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心智与手段。章先生与薛女士结婚之后,莱安明里与薛家认亲,暗里却是与章先生结盟。
他们其实有着不同的目标。
章先生想要找出暗害好友的存在,莱安却是想掌控那一切。可是因为有着共同的敌人,他们的盟友关系这些年还算牢靠。
章先生说:“让那些人藏在暗处的人脉网逐渐暴露就是莱安做的。既然不能为他所用,他自然要把他们全部斩除。”
为了达成无论如何都要实现的目的,章先生并不介意与游离在善恶边缘的莱安合作。
一切都有了解释,袁宁心里却还是不踏实。他和章修严在家里陪了薛女士小半天,带着薛女士烤得小蛋糕和饼干回了首都。
莱安这次回国来得突兀走得也突兀,走了之后就如前面几年一样没了消息。国内倒是有不少动静,世上瞎子虽然多,但不瞎的人也不少,发现身边埋藏的隐患之后自然会动手清除。那张藏在暗处的网还未完全露出水面,已经被剪除得七七八八。
袁宁知道的人里面,就数沈霁云和开酒店的殷老板他最熟悉。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许久不露面的殷老板终于又出现了,还邀请袁宁过去吃个饭,拜托袁宁帮忙牵个头办个书法交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