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欢喜
“哟,稀客。”眸光一动,燕啸再度抬脚,慢悠悠站到已然拔剑出鞘的洛云放身边,“你猜他们是冲着谁来的?”
洛云放持剑肃立,来人亦不说话。
燕啸自说自话惯了,不以为意地环顾四周:“这地儿闹鬼,没事少来。我们家长辈脾气都不好,万一冲撞了列位,我可管不了。依我看,你们还是赶紧走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英雄,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抱拳一拱手,牵起洛云放的衣袖,径直就要走人。
洛云放站立不动:“你走。”
他似浑然不觉此刻肃杀气息,回头皱眉嗔了他一眼:“说什么呢?咱们还得赶路回屏州,走了这些天,你那个宝贝弟弟不定哭成了什么样。”
“少废话!”洛云放沉脸断喝。治军严苛的洛督军脸上总绷得严肃,口气如此粗暴却是少见,“赶紧走,别碍手碍脚。”
“那我可走了?”
作势起步要往高墙边,面上微风拂动,黑衣人泛蓝的利刃裹挟着风声劈到面前。
燕啸急急扭身躲避,格挡间不忘回头抱屈:“你看,是他们不让我走。”
那边厢,洛云放早已经与黑衣人战到了一处。
刀光冷冽剑影挥洒,招招暗藏杀机。
洛云放是多年苦练的身手,秋水剑划开一片银白,剑光过处撩起乱红无数。来人亦是有心而来,有人负伤退下,转眼就又再有人递补而上。轮番进击,步步紧逼,一心要置人死地。
转瞬数招,饶洛云放剑术精妙,怎奈黑衣人势如潮水,一时竟也被纠缠得脱身不得。衣袖翻飞间,几乎被森寒的利刃笼罩得望不清身影。
燕啸这边也是僵持不下,一面招架一面趁隙觑探,面色愈显凝重:“你们是谁派来的?说话!”
兵刃相撞,回答的他依旧是险险擦过脸颊的凛冽刀锋。
且战且退,不一刻两人背脊相贴,团团被黑衣人包围在了中央。
“到底是谁、谁他妈的这么毒?”燕大当家成长于山野之间,单论武艺身手,比起真正的练家子来终究是粗糙了。同黑衣人几番对招,慢慢已落了下风。
洛云放收剑回身为他挡下一招:“仇家。”声调黯哑,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双拳难敌四手,苦战之下,连从小就经名师指点的他也有些气息不稳。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能屈能伸方是真英雄。寥寥对话之间,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了默契。举目四顾,月华倾泻,白惨惨映出一地血色。高墙上人影憧憧,点点蓝光闪烁,是同样被涂抹了剧毒的箭尖。
竟连弓箭手都预先埋伏好了,燕啸心头倏然一沉,咬牙拦下对方一击,扭头问洛云放:“什么仇家?”
“死仇 。”洛云放剑光大绽,立时又是数声哀嚎。燕啸待要再问,却见他猛然回头,剑尖反转,劈手斩落一名刺客,左手一把抓住燕啸的手腕,“少废话,走!”
箭如飞雨,杀机四伏。燕啸紧随其后不敢大意,仓皇前冲时,恰望见他挺身在前,挽剑如花,将一柄秋水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雷霆收震怒,江海凝晴光,勾挑点刺,恍如游龙。
☆、第二十章
京城南街朱雀坊槐花巷深处有座月老祠,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由何人修建,占地不大,声名很好。家中有女儿及笄却未说亲的,初一十五都要来此拈一支香,好叫座上童颜白发的月老知晓,趁早觅一段金玉良缘。
那年大伯家四姐姐及笄在即,燕家一众女眷谋划着也想去月老祠拜一拜。本说好了不带男子,偏他仗着年纪小,死乞白赖撒娇打滚,抱定老祖母的大腿不放,最后得偿所愿赖进母亲的轿子里。
闺名唤作台月的四姐姐生来就与柔婉两字沾不上边,舞刀弄枪,弯弓射月,一条九节鞭耍得虎虎生风。若身做男儿,必是燕家军中又一员悍将。纵然如此,那天却也不得不按下性子,抹上茉莉膏,敷了蔷薇粉,点朱唇,描黛眉,凤仙花汁子绘得十指蔻丹。素日的窄袖短袄一应换作颜色艳丽的大袖罗裙,鸦鬓雾鬟牡丹冠,花钿翠环金步摇。大伯母恨铁不成钢的忧急眼神里,惯于昂首阔步的巾帼女豪扭腰垫步走得好不艰辛。那时的燕大当家不过萝卜头般大小,躲在一旁挤眉弄眼笑得乐不可支。擦身而过时,睚眦必报的母夜叉出手如电,揪着他的脸狠狠揉一把,以示泄愤。
燕啸犹记得当日四姐姐穿的那条百幅裙,上头开着石榴花,鸡血石般夺人心魄的红,潋潋滟滟连作一片,如烟似雾般罩在袖口裙角,单远远瞥一眼,便足以叫人铭记燕家四小姐的飞扬神采。
终究,花无百日红,是谁把流年暗偷换,再鲜艳的石榴花亦挡不住时光无情,精致的衫裙转眼蒙尘破碎,穿裙的人还未曾收敛起性子等来月老牵就的姻缘,便跟随阖府女眷一同横剑自戮。到如今,昔日香火鼎盛的月老祠也难逃落魄,桌案上手执红线的月老快叫积年尘土蒙得看不清眉目。昔时捂着脸滚在地上哭闹不止的霸道少爷,而今……呃……燕啸想,他八成同月老犯冲,否则,怎么每回来都这么灰头土脸?
罢了罢了,不提其他,时也命也,岁月不过一把冰冷冷的杀猪刀。
几声低喝,纷乱的脚步声在庙门前转向,而后渐行渐远,慢慢听不见声响。
“走了?”警觉地竖起耳朵再三确认,燕啸收敛情绪,率先自供桌底下钻出。
洛云放低低嗯了一声,再三环视四周:“不能大意。”
燕啸站到祠堂门前向外探头,仔细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巷口,轻手轻脚地掩上大门,回头看见倚着供桌桌腿跌坐的洛云放,眉头深陷。
一路突围混战,两人都添了伤,尤其洛云放,一身墨黑色的衣袍几乎被血水浸透:“要尽快出城。”
他原本白皙的面孔失了血色,隐隐透出几分青灰,唇色也有些发白。
看他倚着桌角慢慢坐下还不忘挺直腰杆的无事模样,燕啸眉头皱得更深,出城须得天亮之后,城门开启。临进城前,洛云放在外头预留了些人手。只要出得城门,找齐人马,回屏州不是难事。难就难在天明之前这几个时辰,黑衣人追击不成,必然要折返搜寻,况且……黑衣人势在必得,攻势泰半都是冲着洛云放去的。洛云放脸上掩饰得很好,可是方才在供桌底下,他刻意留心过,腰间、腋下、左腿、右臂,四处重伤,必须得找大夫医治:“那些人什么来路?”
久无香火的小庙荒废得比燕家祠堂更甚,怕点起火堆引人注目,燕啸找了半天,才在桌底下翻出小半截点剩的白烛。就着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的火光,洛云放掏出随身的金创药,撕开衣袖,把药粉洒向血肉模糊的伤口:“我大伯的人。”
啧……这世间哟……
早在两年前,拿下青雀城后,随着桓徽帝一声“少年英豪”的嘉奖,洛云放一鸣惊人。他那点家底随之就被好事者翻了个底朝天。幼年丧母本就可怜,才刚死了爹就带着幼弟匆忙离京,赶赴千里之外那个谁都不肯去的屏州。再结合屏州军连连大胜后洛家上下不声不响的漠然态度,大宅门里混了大半辈子的精明人们早就在肚子里编起一个又一个恶伯父与乖侄儿的悲情故事。
脸长得好就是到哪儿都占便宜,容貌俊美的洛大公子在京都贵妇圈里都快被传成境遇凄惨忍辱负重的小白花儿了,博取的眼泪一箩筐一箩筐的,攒起来能让大梁一刻不停下三月暴雨,却没见谁为胡子拉碴的燕大当家喊过一声屈。人比人呀……燕啸想死的心都生了不止一回。
众说纷纭得再精彩,洛家和洛云放不开口,也只是子虚乌有的话本子,谁也不敢拦了洛家大爷的轿子,当面斥问他是否苛待了侄子。
如今洛云放直认不讳,那就不一样了。我的个天爷,啧啧啧……燕啸两眼都冒了光,眼前满满是田师爷假模假式抽着大烟,摇头晃脑故作慈悲的做作模样:“斯文人哟……啧,仗义每多屠狗辈,最是负心读书人呐。”
老田每每念叨这一句,总把话音拉得漫长,神情讥讽,嘴角冷笑,不阴不阳地叹两声,才从舌尖上把个“呐”字弹出,话底下的不屑和鄙薄片刻间活灵活现跃然眼前。
真真是,侯门深深深几许呀……
他瞪得眼珠子都要落下来,洛云放转头睨了一眼,复又低头往腿上撒药。曲起的膝盖在朦胧暗影间不住轻颤,握着药瓶的手却依旧平稳:“我是在京城待不住,所以才去了屏州。这你知道。”
先前抬杠时一口一个“洛大人,你放着好好的天子脚下不待,不是别有所图就是混不下去”,眼下人家坦坦荡荡地说出来,燕啸反觉得有些张不开嘴:“我从前是瞎说,你别在意。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哪儿都好,这脸这腰这肾这腿,是吧?就嘴上没个把门的……”
边说边殷勤地凑过来,二话不说拿了他手里的药瓶,仔仔细细为他清理伤口。
洛云放由得他去,阖上眼缓缓放松了精神。
☆、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