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烟猫与酒
宋琪妈发疯的时候不吃饭,她总怀疑饭菜里有打胎药,但是绝不会忘了喝酒,宋琪有时候看着他妈像灌水一样往嘴里灌酒,会疑惑这女人是不是骨子里淌的也是酒精,酒精已经把她浑身的细胞都吞噬替换了。
替换了也得喝,疯病没法治,宋琪也不愿意把他妈往疯人院里送,宋琪妈只有喝酒以后能安生一阵儿,会边哭边念叨“宋显国你个王八蛋”,或者“宋显国你赔我儿子”。
宋显国是谁,宋琪到现在也不知道。
根据姓氏推断应该是他爸。
宋琪习以为常地皱着眉跟她解释:“妈,我是宋琪。这是我同学,你别吓着人家。”
“哦,是琪琪的同学呀,快进来。”宋琪妈捋捋头发,露出那张跟纵康像得过分的脸,招呼陈猎雪。
“别这么喊我。”宋琪黑着脸说。
那时候的宋琪妈疯得还不算彻底,一天清醒和迷糊的时间能勉强保持个五五开。
但就为那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发作的五分可能,宋琪每天出门前得把家里所有可能伤人的东西藏起来,给宋琪妈留好饭和酒,然后把她反锁在家里。
也就从那时候开始,宋琪妈再也没出过家门。
纵康搬去宋琪家楼下的小破房之前,宋琪妈自杀了第一次,她学着电视里把自己的衣服都撕成条拴在一起,想上吊。
那晚宋琪本来该跟陈猎雪在便利店里轮夜班,宋琪右眼皮一个劲儿地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命不好的人都迷信,陈猎雪让宋琪回家看看,宋琪蹬着便利店送外面的电驴紧赶慢赶地回到家,把他妈从房梁上及时摘下来。
晚一步都不知道推开门看到的是什么景象。
纵康搬来后不久,宋琪妈第二次自杀。
当时陈猎雪在学校上课,心里长草一样等着下课铃响,陈庭森——他养父,那天要来接他放学。
就在下课前二十分钟,纵康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联系宋琪,他妈割腕了。
宋琪正趴在教室最后排补觉,迷迷瞪瞪地站起来问“放学了”?被老师砸了个粉笔头,让他赶紧滚,别再回来了。
一路飞驰着赶到宋琪家,二人简直看见了地狱。
纵康捏着宋琪妈稀烂的手腕高高举着,鲜红的血水像最残忍的媒介,强行且不可抗拒地将二人缠绕在一起。他不知道在地上跪了多久,宋琪扑过去的时候他的手已经麻了,哆嗦着对宋琪说我不能松手,松手大出血,就救不回来了。
不知道该说宋琪妈命好还是不好,割腕也没死成,反倒是救了她一命的纵康被惊怒过度的宋琪一拳锤倒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
陈猎雪反手就还了他一拳,带着纵康回家洗澡换衣服。
就是那天,纵康告诉陈猎雪,不管是不是亲妈,他都决定以后要把宋琪妈当成亲妈来伺候。
他太想要一个家了。
假的也行。
陈猎雪不赞同纵康把自己跟这么个又疯又浑的家庭绑在一块儿,他了解纵康,他会无止尽地照顾宋琪妈与宋琪这两个累赘,纵康已经太苦了,他不想让纵康牺牲自己,苦上加苦。
但是只要是纵康的想法,他不管赞不赞同都无条件支持。
不知道该不该说一语成谶,还是他们的命就是如此由天不由人。就在那年大年三十的下午,宋琪为了三倍工资去便利店跟人换班,纵康包着饺子跟陈猎雪说:小碰,这是我这几年来,过得最高兴的一个年。
他喊了宋琪妈一声“妈”,他说他也有家了。
然而就在几个小时后的傍晚,纵康去巷子口把陈猎雪送上车,转身走回家楼下,宋琪妈就直挺挺地、大头朝下地在他眼前砸了下来。
宋琪手腕上挂着两瓶便利店打折的米酒回来,挤过巷口的人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后来的记忆是纷乱的,因为宋琪在纵康墓前向他坦白一切的时候,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宋琪抓着瘫坐在地上的纵康往旁边推开,捞过他妈死蛇一样的尸体,纵康伸手,想跟他说话,失去理智的宋琪狠狠一挥手:“别他妈碰我!”
等从兵荒马乱中回过神,听见围观的人说那小孩怎么半天不动了,宋琪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纵康蜷缩在地上,一只手抓着心口的衣服,另一只胳膊肘捣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呼吸微弱,一张脸憋得青紫。
“如果是你,你怎么做?”陈猎雪重新看向江尧。
“我……”江尧已经听愣了,话题猛地引到自己身上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嘴说:“赶紧救他啊!已经死一个了总不能再送一个吧?”
陈猎雪点点头,继续说:“如果我当时没去超市买年货,手机没静音,接到了宋琪随便哪一个电话,可能纵康哥都不会死。”
宋琪是把纵康送去了医院,陈猎雪匆匆赶到的时候,纵康一身血污地在急救室外面的长椅上躺着,宋琪像个狰狞的野人,被几个医护人员拦着,正指着一个白大褂破口大骂。
“大夫,大夫!”陈猎雪上前拦在宋琪面前,对医生说:“这是我朋友,你救救他大夫,他先天心功能不全,这样子肯定是出问题了,你救救他……”
“不是不救,”医生不耐地解释,“他不挂号不缴费,什么都说不明白,光在这骂,那不录入患者信息我们不可能处理,你去哪家医院都不能处理。”
“急救挂你妈的号!你们医院有没有良心?!我操他都要死了!死了!你妈……”
宋琪又要冲过来,陈猎雪把他挡回去,他明白医院的规则,哀求医生:“您先准备,我这就去挂号,您先看看他,我有钱,我去缴费。”
后来,在陈猎雪的记忆里,好像再没有哪一次在医院里见过比那天更多的人,更糟乱的场面。
再拐个弯就是急诊挂号处,明明就近在眼前,一个护士急匆匆地推着小推车从拐角另一边驰过来,二人都避无可避,所有人,包括躺在长椅上气息奄奄的纵康,全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推车一角撞上陈猎雪的心口。
“……这不是陈大夫的孩子么,快!他换过心!”护士在呼喊。
陈猎雪被抬上推车,簇拥着推向手术室,与长椅上的纵康擦肩而过时,陈猎雪在层层白大褂之间与纵康对上视线,纵康朝他动了动手指,而他哆嗦着嘴唇喃喃:你们能不能先救救我哥。
宋琪站在纵康身后,满身满脸的血,怔愣地看着这一幕。
那是他们三个最后一次聚在一起。
命运呼啸而过,三个少年的人生便纷纷驶往不同的方向。
“等我又开一次胸醒过来,纵康哥已经走了。宋琪也不见了,他家那栋破楼早就被划进拆迁区,我再过去的时候,那一片都在动工了。”陈猎雪掸掸大衣下摆的飞灰,浅浅地呼出口气。
“宋琪没再去学校,也没再去便利店,整整一年后我才在救助站门口逮着他,他去匿名捐款。我带他去看纵康哥,问他这一年去哪了,他说他在赎罪。然后他告诉我,当时他不是没想到挂号,他确实又急又乱,他妈没了,纵康又出事了,他被吓着了。”
“但是他骗不了自己,他知道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犹豫了。”陈猎雪的眼皮垂了垂。
“他妈还有后事要处理,他还要吃喝拉撒,他有一摊子烂账要算,他还要活着,他就那么一点点钱,他不知道该不该为了纵康哥这个……理论上的陌生人,把什么都扔进去。”
“虽然在我被推进手术室以后,他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想救纵康哥,但命就是命,总不是人能掌控的。”
陈猎雪笑了一下。
“你们可能可以,我们不行。”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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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他在犹豫什么?”江尧绞着眉,几乎是在瞪陈猎雪, “钱?”
“钱。”陈猎雪点头。
“宋琪不像这种人。”江尧说。他有点儿难以接受纵康最后最直接的死因竟然是“钱”, 这理由简直比得知瓶子是宋琪砸出去的还让他不能忍受。
那他妈是一条命。
就算江湖海把他妈锤了个半死, 该花的救命钱也没敢含糊一下。
“他现在当然不会再因为钱的事犹豫, 愧疚的感觉一次就够受了。”陈猎雪说。
又看了江尧一会儿,他突然问:“你跟我也算认识了, 如果现在我心脏出事,你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家当都砸出去救我么?”
江尧猛地一愣, 他下意识要脱口而出“废话”, 紧跟着脑子就绷了起来——他已经不是那个花钱不眨眼的傻帽二代了,他现在浑身上下所有的积蓄都不到五位数, 别说救人了, 连个病都生不起……
操。
发觉自己竟然想到这儿,江尧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江尧你是人么?你这个兼职还是人刚给你落实的,你他妈在想什么?
“你应该会。就像我进手术室以后的宋琪, 他还是把家底儿都掏了出去。”陈猎雪说,“但就在你犹豫的这一秒,有些事可能就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你无论怎么补救都无济于事,也像现在的宋琪。”
江尧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有点儿憋闷地心想陈猎雪玩儿辩论的吧,三言两语就让他的意识仍停留在“我他妈竟然是个没心没肺的犊子”上收不回来。
陈猎雪扩了扩胸,语调很轻松地继续说:“江尧,站在一定高度上去评判某件事儿很容易, 可针扎不到自己身上真的猜不到有多疼。这话挺俗的,但俗话就有俗话的道理。”
“很难有人能真正不计后果地去对另一个人付出,宋琪能做到现在这样,我觉得已经足够了。”他看着江尧说。
“……修车厂,最开始也是纵康想开的。”江尧默然一会儿,问出听完真相后的第二个关注的点。
“是。”陈猎雪也第二次点点头。
江尧蹙着眉头又咬上根烟。
“我当年——”陈猎雪打量一圈江尧,“也就跟你差不多大,也接受不了。就算知道纵康哥不怪他,我也做不到。”
“可这么些年我看着宋琪,已经不知道他把自己活成什么样子了。”陈猎雪说,“他有点儿像纵康哥,但他不是,他自己本来的脾气非要说的话,其实有点儿像现在的你。”
江尧真的没有跟死人计较的心思,可陈猎雪这话听得他有股说不上来的心烦和泄气:“纵康的脸加上他当年的脾气,我到底是个吉祥物还是什么。”
“不是这个意思。”陈猎雪被他说乐了,“我知道你反感的是A害死B,或B因A而死这件事本身,而不是真的上升到宋琪身上。我就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你,我觉得你有权力知道,至于你在知道后怎么想怎么做,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
“其实我……”江尧说着又叹了口气,抬起手腕压在眼上。
他现在的心情很像一汪本来就不透彻的坑坑洼洼的湖,又被“咣”地砸了个石头进去,又烦又闷地波动着。
一个个看上去人模狗样,结果都活得是个什么日子。
“你帮我也是纵康的原因吧。”江尧闷着嗓子问。
“我不否认。”陈猎雪顿了顿,还是坦然地承认了,然后反问江尧,“那你还接受么?”
“……我又不傻。”江尧搓搓鼻子说。
陈猎雪的眼睛弯起来:“我也确实是蛮喜欢你这个人,宋琪也是。”
江尧掀掀手背,从露出的缝隙里用眼角看他。
“真的。我看人特别准。”陈猎雪捕捉到他的眼神,“有句话说‘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这几年的宋琪就是这种状态。你让他从泥里拔出了条腿,他愿意改变现状,我很高兴。”
“而且,”说着,陈猎雪的目光又飘到前方某个虚无的点上,他好像有些累了,眼皮微微垂下去,“这两年我也开始往反方向想,可能对于纵康哥而言,包括我,包括很多连健康都没法自我保证、早早去世的先心病人,另一个世界更轻松也说不定。”
江尧瞪着他,把烟头啐到地上。
陈猎雪很轻地笑了笑。
拿起手机看时间的时候正好进来一个电话,江尧第一反应以为宋琪,还飞速地在心里感受想不想现在跟他说话,定睛一看才发现来电人是撒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