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问三九
飞机上十几个小时,全程方绍一都没吃东西,只喝了杯牛奶和两杯咖啡。原野也不让他吃,好在方绍一本来也不饿。后来再聊原野也不让了,只让方绍一闭上眼睛睡觉。其实方绍一没睡熟过,不太舒服,但为了让原野安心他始终在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中间原野几次伸手过来摸他的额头试体温,掌心热热的,贴在头上很舒服。
方绍一闭着眼的时候原野就拿书出来看,中间空乘人员过来想要给方绍一盖个毯子,原野轻声阻止了她:“谢谢,不用了,他热。”
前面还好,最后几个小时开始,方绍一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到了下飞机的时候,就几乎连唇色都没有了,整张脸毫无血色。
造型师是方绍一多年合作的一位,早就互相知根知底,什么都不用多问。
酒店有车来机场接,全程原野都没和方绍一说话,只是一直牵着他的手,手心暖暖地传着温度给他。恍惚间原野好像看到了自己第一次陪他来欧洲的时候,那时候心里很慌,也一钝一钝地疼。
那是原野第一次发现原来方绍一也有弱点。原来闪光灯下那么完美的脸背后有那么辛苦。
方绍一完全吃不了东西,一口也吃不了,甚至水都不能喝。七个小时的逆时差让方绍一的神经系统全部紊乱,每一条神经都像是失去了效用。方绍一脱了外套之后低着头坐在床边,胳膊分别搭在两边膝盖上,手虚虚地交握着垂下去,身上的白衬衫和裤子都还穿得很规整。
他难受原野知道,他头疼恶心,胸闷心悸,这些原野都清楚。
原野从箱子里拿了套舒服的薄睡衣,走过去轻轻摸了下他的脸,声音低沉也温柔:“给你换个衣服,宝贝儿。”
方绍一呼吸的声音有些粗重,说:“没事,等会儿我自己换。”
原野一颗一颗去解他的衬衫扣子,然后给他穿上睡衣。他很少这样像照顾孩子一样去照顾方绍一,因为他们从最初不管是年龄还是身份定位来看,原野才是被照顾的那一方。尽管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照顾,但的的确确方绍一始终是更强势的一个。
所以第一次方绍一突然晕了,脸色苍白地倒在原野身上的时候,十八岁的原野脸色也没有比方绍一好看到哪去。太慌了,也害怕。抱着方绍一觉得心里疼得不行,但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那会儿方绍一的助理和原野说不用送医院,回酒店睡一觉就行,原野就盘腿坐在方绍一床上,眼睛盯着他一直到他四个小时以后睡醒。方绍一醒了原野眼睛都已经瞪红了,轻声问他:“你咋了,哥。”
一只故作镇定的猴儿,声音装得平静,脸上惨兮兮的。
方绍一朝他伸手,张开胳膊,声音很哑:“来。”
原野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就塞进方绍一颈窝间,睫毛簌簌地刮在方绍一脖子上,方绍一笑了下,笑起来胸腔震动,问他:“怕了?”
原野在方绍一颈间点头,没吭声。
方绍一手掌扣着原野的后脑勺,轻轻划了划,和他说:“不慌,没事儿。”
“咋不慌呢?”原野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听起来很闷,“你一句话没说就倒了,我心脏都要吓得吐出来了。”
方绍一笑着说:“那你吐一个我看看。”
原野张嘴作势要吐,结果一张嘴就叼住了方绍一脖子,叼住筋泄愤似的咬着磨牙。方绍一略一犹豫,像是要说什么,最后也只是笑了笑,摸着原野的头什么都没说,随他去了。
那会儿原野还是年纪轻轻一个孩子,没遇过什么事儿,没这么心疼过什么。情绪来得猛烈又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解决。
拿人脖子磨牙,最后的结果就是原本电影节已经定好的衬衫穿不了了,西装里临时换成了高领衫。
他很多初次的情绪体验都来自方绍一,那次留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从那时候起每次方绍一去任何有时差的地方原野都很紧张。哪怕后来也经历过很多事儿了,也得被小孩子们叫一声“叔”,也依然紧张。
方绍一睡一觉醒来,静静地看着原野,后来突然笑了下,开口问他:“还咬不咬了?”
五个字像是来自十五年前,带了股穿越多年的恍惚。
原野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眼里有着温和久远的光。他冲着方绍一上下牙轻轻一磕,作势要咬。然后走过来,弯下身,在他的脖子上轻轻亲了一口。
嘴唇触及脉动,恍惚间像是触碰到了心跳——像是用嘴唇亲吻到一颗又温柔又有力的心脏。
第45章
方绍一的时差症是天生的, 一种奇奇怪怪不知道算不算是病的病。时差会让他的神经系统错乱, 时差越大影响就越重。原野是在方绍一身上才第一次知道这种毛病, 时差的偏离能让他体内的生物机制出现偏差,别人倒一次时差可能睡一觉就行了,方绍一可能要三四天或者更多, 而且这几天也几乎什么都做不了,非常难受。
然而方绍一的职业摆在这里,就他这个职业来说, 出国是常态, 时差飞更是家常便饭。但时差对他来说实在是个限制,所以每次出国之前吉小涛都要把档期安排妥当, 出国前后几天的时间也都要空出来,时间紧的话国外的活动能推就要推。
这事只有身边亲近的人知道, 别人只当方绍一是太高冷了,一般活动请不动人, 其实他是倒不了时差。
在巴黎这几天方绍一没怎么出过门,偶尔天气实在舒服的时候他会叫上原野出去走走,吹吹风。造型师天天早出晚归, 时尚界的人来了法国怎么可能安心待在酒店, 早在没来之前这几天的时间就早都计划满了。吉小涛有时候跟着那俩哥后面跟着转转,不过多数时间都是在酒店或者自己出去玩儿,找点好吃的东西再给俩哥带回来点。
来这边了也用不着再矫情兮兮开两间房,而且方绍一这个状态,原野也不想把他自己扔下, 所以都是一起住的。
原野从剧组回来到现在,俩人没聊过那部电影,原野没说过他的看法,方绍一也没主动提。原野没表现出来过他对这件事不喜欢,他的情绪都遮在表皮之下,内心不管是抗拒还是矛盾都自己在消化。方绍一倒时差直接把自己倒成了弱势群体,需要被悉心关照,这几天原野和他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在巴黎的最后一晚,方绍一借着可怜,卖了个惨。
暖黄色的灯下原野在看手机上宁陆发给他的剧本,越看越皱眉,后来“啧”了一声,手指快速地翻来翻去。
方绍一问他:“怎么了?”
原野和他说:“宁陆,傻儿子,三十多了脑子里灌了一下子水,让人忽悠了。”
方绍一挑了挑眉表示疑问,原野接着说:“在石松那儿花大价钱买了个本儿,根本没法拍,自己当个宝似的揣着怕人抢呢。我让他重写,攒了个编剧团,写那东西没眼看。”
“石松?”方绍一想了想,“《十步红尘》那个?那应该没问题吧,当年拍《十步红尘》的时候我记得你和他挺聊得来的。”
“嗯,是他。”原野冷笑了声说,“石老师没得说,老编剧了。但那本儿估计也就是手底下小编剧们按套路拼出来的,你写一块儿我写一块儿,常事儿,挂名忽悠投资人的东西。”
“买之前没找你看?”方绍一问。
原野看他一眼,半笑不笑地说:“当时刚播完综艺,我不是消失一段时间么。”
那会儿原野自己扛了离婚的锅,扬言要重追方绍一,之后就断了外界联系,寻个清净。方绍一笑了笑,原野拿起手机给宁陆发了个语音:“看了,不太行。我让你把这个本儿让点价卖了你不听,等我回去你上我家吧,我跟你细说。”
宁陆回得很快,估计就等着他信儿呢:“还不成?大师……我这个也没想拿奖干啥的,不赔本儿少挣点就行,你标准适量放低点再看看呢?爆米花片请两个扛票房的?”
他这句说完连方绍一都笑了,原野一脸无奈地回他:“还没想拿奖……想啥呢?就你这破烂玩意儿……你不打算投六千万吗?想靠明星扛票房六千万你光请人都不够,别在我这儿秀天真了,等我回去说吧,小可爱。”
原野说完把手机一扔,摇头说了句:“关洲总说宁陆越老越脑残,我以前还没当回事儿,现在我也有点犯愁。”
方绍一晚上吃了点东西,有点反胃,一直慢慢喝着茶在压。原野手机放下了,方绍一于是叫了他一声:“原野。”
“哎,”原野应了一声,笑吟吟的,“怎么了?”
方绍一眨了下眼睛,看着他说:“聊聊。”
原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眼神顿了顿,之后笑着说:“好,聊聊。”
其实聊什么呢?两个人对对方的了解可以说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完全明白对方在想什么,甚至不需要对方开口。他们在价值观方向是没有很大偏差的,两个人还是有像的地方,他们大体上是契合的。但在这种契合里又还是掺着些个体差异,这由他们的成长环境,由各自性格和处事方式决定。
不是第一天有,也不是以后就没有了。
方绍一当时没有直接跟原野说导演的打算,一个是怕原野心里没法接受这个,像现在这样原野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一个,他心里觉得荒唐难以置信,能理解但是内心深处觉得这种做法不够坦荡,可他不会对他自己有指责。原野不是他所谓的那“少数人”的掌控者,不需要强迫自己做自我和妥协的权衡。另外一个也是没法开口,很难直接和原野去说,也不愿意说这些圈子里背后的那些心思和动作。他自己是环境里的一个,在原野心里抗拒和怀疑这些的时候,方绍一是摘不出去的。
这些原野都明白,所以原野很认真地说:“我知道,我能理解。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哥,我知道所有人都有难处,你不用说。”
方绍一手里拿着杯子,杯底在另外一只手的手掌上轻轻转了转。原野的眼神清澈,这样的眼神很少在三十几岁的成年人眼睛里看到了,很透彻。方绍一说:“我尽量不让你觉得矛盾。”
他时差反应还没过,现在脸色都还没恢复正常,这样的状态说了句这样的话,原野觉得自己心都扎漏了。原野赶紧摇头:“不用,真不用。哥我不是第一天和你在一起,我的情绪我能自己消化。”
本来是一段平常的聊天,聊聊那些说不出口的外界隔阂,聊聊各自心里想法。都是诚恳的,坦诚的,是两颗心在接近的过程。
后来方绍一喝了口茶,之后慢慢道出了一句:“从去年开始在考虑,之后可能会少接戏,更多去投入生活……不年轻了,我该歇歇了。”
这句话却让原野反应很大,他本来是单腿盘着坐在床边的,这会儿甚至都站了起来,瞪着方绍一说:“……别闹了哥。”
“没闹,”方绍一笑了笑,“我拍戏拍了有二十年,很久了。人生总不能一直做同一件事情,是不是。”
原野狠狠皱着眉,只是摇头:“不可能,别说这个了。”
方绍一把杯子放在一边,冲原野伸出了手。原野嘴唇动了动,走过去和他碰了下手,之后说:“我抽根烟。”
原野太了解方绍一了,他说出口的话都不只是随便说说。
因为方绍一这句话,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吉小涛敏感地感觉到这俩哥像是怎么了,但估计也没大事儿,反正他俩本来也总这样,跟两口子闹情趣似的。
辛导他们到巴黎之后,方绍一他们跟上团队一起去了戛纳。去了那儿就和在这儿的状态不一样了,没有这么松弛,每天从早到晚都是紧绷的,现在这里是个社交的小城。全世界的电影人聚集在此,为什么那么多艺人没有作品受邀也要强行来,一场盛会,并不是只有名声在外光鲜荣耀的红毯,除此之外的价值对这里的很多人来讲也是难以估计的。
原野虽然跟着他们一起来了,但他没去现场,那种场合简直让他窒息。还有几个原野熟悉的文人圈朋友,有的是自己主动要来的,有的是导演带过来凑数的。众星云集星光璀璨的时候,原野他们几个找了个地儿吃饭喝酒。其中有个人在网上看直播,图片一直在刷新。原野指了指他,说:“闲的。要不你去现场看?”
“现场哪有这热闹?”那人嗤笑一声,“谁看图呢,看的是网友吹彩虹屁。”
“你管人吹什么呢,”原野理解不了他,“人爱说什么说什么。”
原野不爱凑这热闹,也没兴趣去看。过会儿对面把手机推过来,使了个眼神示意他:“给,你家一哥。”
原野笑了声,倒没把手机推回去,手机扒拉过来,手指在上面划了划。方绍一穿着西装礼服,单手插在裤袋里,正和韦华导演站在一边说着话,低头轻笑。照片不是从近处拍的,就远远几张,方绍一气质没得说,无论是身材还是脸都很能打。网友说这是教科书一样的男神笑,给吹上天了。
但是毕竟他和原野之前离婚,又瞒着观众还上了综艺,之后还闹了绯闻,这些还是很影响观众对他的评价的。方绍一从前不说零差评,这个世界上没有零差评,但方绍一这几年靠实力说话,人也低调不闹幺蛾子,观众缘是很不错的。去年这一通闹,评论里很多人嘲讽他伪君子和人品,说恶心。
这没办法,事儿你的确做了,婚确实离了,综艺确实上了,没得说。如果是以前原野可能会觉得这些很扎眼,他看不了别人说方绍一,但现在也都看开了很多,没那么在意了。
他把手机推回去,笑着说了句:“网友说的也不都是彩虹屁,我看就夸得挺好。”
他一说几个人都笑了,说他不要个脸。原野耸了耸肩,喝了口酒。
方绍一天生就是这种人,他从来都是极耀眼的,他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也能谈笑风生。韦导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顶尖导演,神格一直在,方绍一和他合作多次,有人说方绍一是韦导绑定的男演员,这话也不虚,的确是经常在电影里给他留个位置。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安安稳稳。
这样的方绍一说他想歇了,拍戏二十年,够久了。
想到这儿原野手指不自觉抽动了一下,他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口,淡淡皱着眉。
那绝对不可以,没可能。
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里都有重要的引导者,是伯乐,是灵魂长者。韦导对于方绍一来说,绝对算得上很重要的一个引导者。方绍一十六岁第一部 戏就是韦华导演,那拍了二百次的笑直接在方绍一的表演人生里从起点就拔高了很多,让他从出发就已经踩得比别人头顶还高。天赋使然,灵气足,但当年韦导的打磨和指引也绝非不重要的。之后的几部戏也都带着他,从少年时期到现在,韦导想要拍戏,但凡有合适的角色,总还是先想到方绍一。
这个圈子人心冷漠,情感淡薄,但总也还是有单纯的情感,惺惺相惜的尊重,不计回报的教导和扶持。出发点可能是对电影狂热的爱,为了电影而不掺任何其他杂质,也可能仅仅是纯粹的欣赏。这是人情,往重了说这也是恩。
“你身体还行?撑得住?”韦华问方绍一。
方绍一身高要高很多,所以低头说:“没事儿,我提前过来了几天。”
“我看你脸色也还行,”韦导和方绍一说话有种长辈和晚辈之间那种亲近感,快一年没见了也不觉得生疏,“回头去我那儿聊聊。”
“嗯,”方绍一和他说,“回去了去您家吃个饭,想吃史老师的烙饼了,馋了。”
韦导“哈哈”一笑:“成,让她给你烙几张。”
方绍一之前戏没拍完韦导这边的剧本就已经发过来了,方绍一看过,一部文艺片,剧本还没成型,方绍一看了个雏形。很有韦导的风格,又是一部情感浓烈深郁的电影,想得到。
韦导说:“你那角色太重要了,你给我托住。女演员我还没找出来,很可能是个新人,你得给我带起来。”
方绍一当时没出声,看着韦导,之后沉吟道:“领导,有没有备选?”
韦导看他一眼,想都没想就说:“没有,剧本照你做的。”
方绍一没说话,韦导问他:“怎么?档期调不开?你时间排到哪儿了,我听听。”
方绍一是不可能撒谎的,只说:“没,跟档期没关系。是我想整理一下自己,歇歇,沉淀一下。”
“你不用沉淀,”韦华摆了摆手,说他,“我盯着你呢,你没浮。《风逍客》我看过了,不错。”
话说到这儿,没法再说,场合不对,不合适。方绍一收了口,低着头轻声笑了笑,说:“您一直盯着我,我这压力太大了。”
韦华撩起眼皮看他,深邃的眼睛向来都像是能洞悉一切。韦导当时说他:“电影是艺术,你做的就是这个。你入了这一行,你就要有准备,你得死在这一行。电影不是职业,你说它有实体它就有,你说它没有那就没有。它既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物件儿,也可以说它是虚妄的构想。人生百态都是想出来的,想法凑成电影,只要你还有思想,你就不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