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夜
“阿澈,你喝醉了。”周远志伸手试图拉开捏住他脖颈的那只叫人不舒服的手,柳恒澈却反而用力将他两只手都紧紧钳制了按在膝上。
他将脸凑得更近一些,几乎就是与周远志额头贴著额头,周远志屏住呼吸,努力想要将两人的距离拉远些,脸上一阵阵的发烫,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麽,好像连心脏都跳得快要从嘴里飞出去。
“我一向不喜欢欠人情,老周,”柳恒澈轻慢道,“你帮我这麽大一个忙,想要我怎麽报答呢?”
“你好好工作,振作起来,还我钱就是最好的报答。”周远志觉得柳恒澈现在的状态很不对,他挣动了几下,但柳恒澈的力气出人意料的大,将他禁锢得动弹不得,“阿澈,松手。”
“你一个陌生人,与我不过数面之缘,却肯出一百万来为我救急。”柳恒澈的眼神里有著浓浓的探询意味和不敢置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这麽好的事情,我在这个圈子六年了,从来见过的只有利益交换,给钱付账,连亲人都不可信任,何况一个陌生人?”
周远志敏锐捕捉到他话里的意味,亲人?亲人怎麽了?
“阿澈,你今天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他问,“你冷静一下听我说……”
柳恒澈却忽然用力将他一把拉起来,大力推到一旁的棚壁上。周远志猝不及防,狠狠地摔上去,三夹板的墙壁被撞得晃了一大晃,他的脑袋都被磕晕了。柳恒澈跨前一步,将他两手反剪了背到身後压住,高大的身影将他狠狠罩在其中。他捏起他的下颌:“周老板,我来问问你,你出一百万是想要上我呢还是想要被我上?”
第十八章
周远志觉得自己就像被人在脑门上狠狠抡了一棍子!
毫无疑问,柳恒澈现在处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他问的这句话并不是完全丧失理智的胡扯,相反,这确实是他心中所考虑和在猜疑的。
人们说到娱乐圈,往往有光鲜的外表和污糟的内里,其实这个圈子并不比其他任何一个圈子肮脏太多,当然也不可能比任何一个圈子单纯多少。只是这里格外集中著大众的目光,集中著美色、钱、权的交易,不知检点的、急功近利的人又特别多,一旦放大到台面上,便显得愈发混乱和难看。
周远志过去也曾听过许多小道八卦,哪家的演员傍上了哪个老板,哪家的导演又点名要谁陪房,甚至听说过有女演员哀叹:“这年头女人都不值钱了,导演制片资方都爱上了玩男人。”但那毕竟离周远志很远,而且也与他毫无关系,想不到有一天,有人叫著他周老板,邪气轻佻地问他:“你是要上我还是要被我上?”
换做是别人,周远志大可一笑置之,甚至干脆骂一句“疯子”,但问出这句话的人是柳恒澈!
周远志望著面前离自己近得不能再近的面孔,英挺的五官从来都是优雅而高贵,如今带著邪狞的气息,却无端端地生动而惑人,让人联想到所谓邪魅,所谓飞蛾扑火,所谓万劫不复!
“怎麽?还没做好决定?”面前的男人这样问他,捏住他下颌的手放松了力道,改为在他脸上轻描淡写地游移。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整个人都散发著强大的吸引力,沿著自己的面庞轮廓游走时,带著一点点酥痒,叫人很难不想入非非。
这就是周远志觉得自己被抡了一棍子的原因,因为他发现自己真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被冒犯,而是因为这个问题或许真的切中了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邪思!
他一直以为自己帮助柳恒澈是因为当年那个少年给予他的震撼,给予他的鼓舞,他在自己最尴尬和失落的时候出现,给了自己勇气,指点了自己方向。
明明只是一句话、一段表演而已,却为他带来了整整长达十年的平心静气与勇气动力,而当他出现在荧幕上一炮而红,他也有了种与有荣焉的庆幸!仿佛喜欢柳恒澈,倾尽全力帮助他就是天经地义,虽然也想过接近他,与他讲话或者别的什麽,但也仅此而已!
难道自己真的在不知不觉间对柳恒澈产生了难以坦陈的感情?周远志想不清楚,但不管怎样,这都不应该成为柳恒澈被掣肘,被打断双膝,跪在人前的原因!周远志不愿意看到柳恒澈变成这样一个被情势被钱打趴下的男人!哪怕是被他自己!
“柳先生,你不必这样。”他终於说出话来,“我不知道你今天发生了什麽事情,但你自己也说过,我不是你唯一的债主,如果,如果每一个借你钱的人你都要这样一一去用身体偿还,你觉得自己……”他顿了顿,还是吐出恶毒的言语来,“你觉得自己和那种行业的人有什麽区别?”
周远志相貌平凡,平日给人的感觉是和善谦逊,上戏时,因为始终饰演奸角,便总予人邪狞及刁钻奸猾的错觉,而此时说话的姿态却处处透著强势严厉,以至於柳恒澈居然不自觉地放松了对他的钳制,微微直起腰来。
“不是所有人都定义你是废品,还有很多人在帮你,萍姐、小杨、你的影迷甚至路人,他们相信你,对你寄予希望,这样的好意,你为什麽视而不见?”他问,平静的语气却令柳恒澈不由自主退後了两步。
“对不起。”是低哑而虚弱的回答。
“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不,我和他们的故事。”他走到桌边坐下,微微颤抖著手指,拿起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我今年三十五岁,背井离乡二十五年。我老家在农村,那里一个字就可以概括:穷!我们那里的人读很少书,成年了不是留在家乡种田就是出门到城里打工,只有我从小就梦想当一名好演员、名演员。那个时候村里人总笑我,你也知道我的长相。我自认不算太丑,可也绝对不帅,而且我的文化程度不高,北影央戏那些不用说,就连一般的艺术院校学生我也比不了。”
“你看,你是被碾扁,而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能装好酒的瓶子,甚至连罐子都不算。”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但我还是想当演员,发了疯地想,然後在二十岁那年,我终於离开家乡,去了H影视基地。”
“但是你的戏很好,刘晋也说过……”
“听我说下去。”周远志叹了口气,“H影视基地你也去过很多次了,但像你们这样的明星不会体会到我们这种人的生活状态。在那里,在H影视基地里有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人,我们没有高学历,没有出色的外形,不懂表演,不懂台词,连走位都不懂,可我们人人都想成为演员,人人都有一个成为名演员的梦!”
“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虽然可笑,但所有人都是认真的,甚至我可以说,那里的每一个人比起你们大多数的明星都更热爱表演!”他扳著手指,“我们有翻版金城武,翻版梁朝伟,翻版张曼玉,翻版林青霞,我们给自己取了这样那样的外号,拿著微薄的工资,扮演死尸、流氓、街头混混之类的人肉背景。我们在高温严寒下站一整天,不停地摔倒或是跳到冰水里,我们吃很差的盒饭,你们候场在屋里、保姆车里,我们在门外屋檐下,好不容易被扫到的镜头,不管是背影还是侧脸,都足以令我们欢呼雀跃,但到最後,那一秒都不到的镜头被切掉的次数却数不胜数!我们看著你们一个个年纪轻轻却意气风发,光鲜亮丽,我们就在那种环境下奋斗、对比,不停地希望及不停地失望。我二十岁的头两年就是这样度过的,一无所成,然後我发脾气了!”
他笑起来,似乎回想起当时年轻气盛的自己。
“我那时还不知天高地厚,因为有一点点天赋所以很早当了特约演员,却来来回回地总演些龙套都算不上的角色,这让我积了一肚皮的气。有一天拍一出警匪戏,他们要我演个抢劫犯,一上来就死了。”
柳恒澈忽然觉得周远志话里的东西似曾相识。
“其实那个角色相比以前已经有很大进步了,他有台词。”他比了个四的手势,“但我那时候估摸著是憋得太久了,对角色很有意见,演了几回都不过关,结果被导演狠狠骂了一通,他说,你他妈连个龙套都演不好,还想成名,还想当大明星,赶紧卷包袱滚回老家种田去吧你!”
“还有什麽比这样直接的否定更伤人呢?尤其当时我已经心浮气躁,两年了,我没有任何成绩,也赚不到钱,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有了退却的意思。因为那句话我丢了戏服就跑,然後一个人在影视基地里的城墙上苦思冥想。我不明白,为什麽有些人明明一点戏感都没有却因为一副好皮相,因为不正当交易就可以当上主角,而我却要不停不停地演龙套演汉奸演背景。”
“你觉得这样公平吗?”他问柳恒澈。
柳恒澈被他问住了:“做演员外形的确是个重要因素,其他也和背景、机遇有关系……”
“还是不公平的对吗?”周远志笑道,“这个世界上向来没有完全公平的事情,就拿我和你来说,我就嫉妒你的相貌外形,嫉妒你的家庭学历,嫉妒你过去的成绩!柳先生,正是因为你成功,你有让人嫉妒的地方,才会有人想要算计你!”
周远志打断柳恒澈就要开口的话:“是的,没人喜欢这样的算计,有人把你从这麽高的位置推到了这里。”他在胸口比划了一下,然後指了指地面,“但你没看到还有许许多人在楼下,在地下室。”
“当然,我知道你不想和我们这样的人相比,你的目标在很远很高的地方。”他说,“你从高处摔下,而我们从未曾爬到高处,我们都一样难受,觉得不公平和心灰意冷,但说穿了,都是因为一个原因。”
“不甘心!”周远志问他,“柳先生,你甘心从此庸庸碌碌度过吗?甘心从此放弃演艺事业吗?甘心就这样顺遂了陷害你的人的意愿吗?”
“就算我不甘心……”
“又能怎样?”周远志晃动著杯子,著迷一样地看著杯中的液体因为灯光和玻璃花纹,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来。
“你知道我为什麽退出影视基地,开了一家饭馆?”他问柳恒澈,随後笑笑,卷起自己右腿的裤管来,在他的膝盖上赫然有一道长粗的疤痕,狰狞万分地蔓延至小腿。
“两年前,我在拍摄《王昭君》这部戏的时候受了伤。那是我第一次出演一个比较吃重的配角,并可能从此真正走上演艺道路,为此我整整奋斗了十年,但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我坠马受伤,膝盖及小腿骨粉碎性骨折,现在我的腿里还钉著钢钉,缠著钢丝,我不能久站,不能剧烈运动,下雨阴湿的天气,比如今天,就会隐痛。”
“那真的是意外吗?”柳恒澈忍不住问。
“真的是意外吗?是不是有人嫉妒算计我?”周远志笑起来,“我那时候也很是苦恼过一阵子,我受了伤,丢了那麽好的一个机会,甚至不得不因之退出演艺圈,我那个时候恐怕比你还要颓废。你奋斗了六年,而我,是十年!你丢了名声和钱,而我,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当然,我不是要跟你争论谁更惨一些,那没有意义。”周远志看著柳恒澈,微微笑道。
“总之我当时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并憎恨老天对我的不公,事後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我的样子恐怕非常难看。很多人安慰我,想帮我,我却将他们拒之门外,因为我怀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自己的可笑,我发现自己会这样生气的原因,因为我依然不甘心!”
“正因为不甘心,所以面对困境我烦躁痛苦,我焦虑难安。一个人如果放弃了一件事,他就会对此毫无知觉,无悲无喜,而你我都放不下,因为我们仍然没有放弃希望,只是我们暂时找不到路。”
周远志说著,拍拍柳恒澈的肩。他是有点喝高了,说话的条理虽然还清晰,但脸上已是红彤彤的一片,不是出色的相貌,这会却有著吸引人全副注意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