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夜
小王赶紧答话:“刘导,这是老周,H影视基地的老特约演员了。”
说是特约演员,其实也就是群众演员的一种。H影视基地的群众演员分几个档次,特约是最高层次,有镜头有台词,至於一般的群众演员就是走个过场,无正面镜头无台词,最低档次便是人肉背景,演演死尸什麽,几者片酬也相去甚远。
张姐也在旁边搭话:“刘导您放心,具体情况我都已经跟老周仔细说了,脚本他也看过,您的要求他应该能配合。老周过去在我们这可是出了名的戏好,演这角色,我个人打包票!”
刘晋这才又稍加仔细看了那男子一番,问:“要求你都知道了?”
男子赶紧回答:“知道知道,张姐都跟我说了,尽可能不要吓到花小姐。”花小姐就是薇薇安,全名是花可人,柳恒澈自认识她以来从不认为这女孩有半点可人,傲慢、自负、娇气,一无是处,今天卡了大半天的戏也全是因为她。
刘晋听到薇薇安的名字又暴躁起来,扯著嗓门说:“不要尽可能,是一定不能!”他嘴里骂骂咧咧地喊小王带人下去换衣服上妆,一转头看到柳恒澈,苦笑下,“SORRY,你要再等会。”柳恒澈对他温和笑笑,表示理解。
这一回柳恒澈他们拍的戏叫《烽火乱世情》,时代背景放在抗战爆发前的上海,女一号就是星影的薇薇安,演个绸缎庄富家女,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历尽劫难,最终踏上抗日道路,晨光新签的张彦做男一号,是个满怀热血的街头穷小子,柳恒澈便是炮灰男二,掏心掏肺,连命一起送上,临死还要小口小口呕血嘱咐情敌定要好好照顾女主角,含恨表示来生定当如何云云,总之怎麽狗血怎麽来。
现这一条拍的就是抗战爆发,男女主角失散,女主角一路颠沛流离寻夫,却给群土匪掳去,险遭蹂躏的场景,薇薇安也就是为此哭喊吵闹,非说演土匪的配角占她便宜,惊到她等等,一路NG到现在。柳恒澈冷眼旁观,已知此女在故意拿乔,要造新闻,要抬身价,可惜本剧投资方要捧的就是这个小公主,刘晋也没法奈她何。
柳恒澈进到布景的屋子,大热的天气为了保持现场布景及安静,自然不能开空调、风扇,眼下所有人都拿著小扇子解热,薇薇安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一个助理扇扇子递茶水,一个助理擦汗帮翻台词,她就瞪著两个洋娃娃一样的大眼睛,左看右看,见到柳恒澈进来倒不忘天真无邪地笑一个,喊声:“柳哥。”
柳恒澈对她点点头,赶紧站到摄像TONY的身旁去。TONY已经满头大汗,对著柳恒澈直摇头:“冤孽,真是冤孽!”金发扎的小辫子随之乱晃,像只摇头晃脑的狮子。
刘晋在重新沟通机位,柳恒澈忽见到他直起身子,好像看到了什麽,脸上的表情是惊讶,便也跟著转过头去。这时正是午後两点多最热的时候,剧组在的江南民居天井里到处都是明亮的日光反射,由是衬得门槛那一块的阴影特别黑,一个穿著黑绸衣裳的男子就站在那里,他个头不高,略有弓背,嘴唇紧抿,眼神阴鸷,一步一踱间,总像在思考什麽,整个人都透著股阴沈沈的气息,奸,却充满威势!
柳恒澈看著那个人一步步走过来,不由自主地就有了防备的心态。TONY在旁边用手指比著镜头,吹了声口哨:“WOW!”
男人走到刘晋面前,停了停,直起腰板来,整个人就突然又软了下去,他态度无比谦恭地问:“刘导,您看我这样行吗?我重新看了剧本,按照设定猜想庄豹可能是个比较狠厉阴沈的人,所以调整了一下姿态。”他说的时候微微有些局促不安,似乎对自己擅作主张很感抱歉。
刘晋重新审视了他一番,这一次认真问:“你叫什麽?”
“周远志。”
“哦,”刘晋想了想,“我好像对你有印象,你是不是演过《玉麒麟》?”
周远志点点头:“三年半前的事了,我在里面演那个被乱刀砍死的奸臣张国忠。”
刘晋叹道:“怪不得。”又问,“你这几年还演了什麽没有?”
周远志不好意思道:“没了,我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
小王赶紧在旁边拍马屁:“导演,老周现在在镇上开饭店,这次是听说您拍片才特地赶来帮忙的。”
刘晋听了心情大好,拍著周远志的肩膀道:“有劳有劳。”
周远志只是老实地笑,回头看到柳恒澈,又是一个礼貌的笑容。
助理小杨赶回来的时候,当日柳恒澈的戏份已经拍完了,他满头大汗地捧著大堆东西进来,却见到柳恒澈独自坐在一边,看起来一派孤苦伶仃的样子,简直内疚得要切腹自尽。
“对不起,阿澈,车子出了点问题……”
柳恒澈打断他:“我出去走走。”
小杨正要跟上去,柳恒澈却摆摆手:“别跟过来,我只去半小时。”随後独自出了门。
H影视城已经停止营业,游人都被清走,只有各式各样的建筑参差不齐地陈列在夕阳中,像个被打混了的时光盒子。柳恒澈沿著仿造宫墙的建筑走了一圈,回去丢给小杨张纸片:“帮我向演员工会打听下这个人住在哪里,我要见他。”
小杨看看纸条上写著的“周远志”三个字,摸不著头脑地应承了下来。
第三章
接下来几天的拍摄工作都完成得很顺利,因为薇薇安收敛了。
张彦虽私下对柳恒澈态度不善,但在工作这一点上,倒是出人意料的敬业,虽则演技尚不成熟,至少并不拖剧组後腿,而薇薇安的收敛却是与几日前同周远志的那条戏有关。
刘晋当时给周远志的指示是绝对不要吓到薇薇安,但从本质上来说,周远志不管有意无意,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柳恒澈现在回想当日旁观那场戏的感觉,仍会觉得浑身不适,那是一种几乎深入骨髓的厌恶感。原定剧本里的庄豹是个拥有几十号人马的土匪头子,好色、下流,一早看中女主角,趁其落魄对之下手,戏份很少,但却是促成女主角从一个天真单纯的富家小姐向一名坚强独立女性转变的最初一步,从这层意义而言,庄豹对杜秋若这场短短五分四十秒的戏并不无足轻重,但,对於一个以平面模特身份出道,平时也只擅长作出清纯可爱模样的新人来说,期望其会在短暂的戏里表现出女主角丰富的心理层次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刘晋的要求很简单,即只需薇薇安在本场戏中表现出强装的镇定与之後崩溃的对比即可,相对的,另一方的要求也只需脸谱化。
但令人头疼的是,薇薇安在拍摄被迫与庄豹同席吃饭,接受恐吓的这场戏时总是入不了戏。控诉配戏的群众演员对之动手动脚,不尊重、损害她的清纯形象之类的言辞不断出现,而这恰恰证明,她并没有将自己当做杜秋若,她仍然还是薇薇安──清纯天真是“艺人”薇薇安和早期秋若的共同特征,她演来尚可支撑,但到了庄豹这一步,她找不到感觉,更因她本人并未意识到,才有了故意的拿乔,但周远志却成功将之逼到了秋若的位置上,他没有多做动作,相反,比别人少做了一个动作。
秋若被抓入庄豹家中,最初庄豹表现出来的是伪善的“请”的姿态,到邀之同席,席间却严词恐吓,告之张彦饰演的沈春生已死,放聪明的就跟了他,动手动脚间遭到秋若抗拒,恼羞成怒,拂袖而去,秋若因而崩溃,却也由此重新审视自己,半夜出逃,为柳恒澈所搭救。之前的三位演员在诠释庄豹之时,采用的方式都相当脸谱化,
更一个谨慎过一个,最初的配戏演员还按照惯例强搂与借位做出亲热姿态,第二个只敢试探著去抓薇薇安的手,第三个被郑重告诫不可触碰薇薇安,因而以锡纸包裹的餐刀在秋若面前挥舞来表现恐吓,这才有了刘晋“不要吓到薇薇安”的指示。有趣的是,这本是一出恐吓戏,不能吓到对手的要求似乎正与之矛盾,柳恒澈也曾经以为刘晋是因为厌烦了薇薇安的折腾,因而打算随便过关,但看了周远志的戏,他发现自己错了。
这是表面讨好秋若的庄豹摆设西餐宴请秋若的场景,周远志的庄豹形象正如最初展现的那样阴鸷迫人,甚至在镜头下更显得居心叵测,他带著伪善的笑容甫出场便将薇薇安镇住,以至於未能多做反应。庄豹粗鲁而没文化,因而周远志切割牛排的动作难看至极,不论是秋若还是薇薇安,这时候都表现出富家大小姐难以克制的厌恶,在所有人都以为周远志接著将表现庄豹暴怒的一面时,
周远志却忽然将刀叉丢到一边,慢条斯理地开始以双手和牙齿撕扯牛排。他的动作粗鄙、狠毒、轻松,撕扯牛排的时候眼神紧紧盯著薇薇安饰演的秋若,那是毒蛇一般的眼神,阴冷无比,令人感到深刻的威胁与猥亵,即便穿著衣服也会觉得他的眼神在盘剥你、审视你衣服下的身体,五分熟的牛排鲜血就沾染在他的唇边,他平稳地说著威胁的台词,叫人不寒而栗,最後他俯过身去,距离薇薇安耳边几寸说: “林小姐,在我的地盘上,我就是规矩。” 随後,他将自己油渍渍的手擦在薇薇安漂亮的洋服肩膀上,起身离席。
周远志没有对薇薇安做出实质性的侵犯动作,但在心理效果上反而赋予人更多的不安遐想,以至於薇薇安在周远志离席後,不自觉地就露出了复杂的神情,周远志的庄豹令她害怕,却也激起了她的傲气,而於剧於其本身,这都是刘晋需要的。
所以,不要吓到薇薇安的真正意思是,不要吓到薇薇安从秋若的这个躯壳中逃出来!
柳恒澈戴了鸭舌帽与平光眼镜,谨慎地立在“老周饭店”旁的阴影里。这座饭店是栋两层建筑,内容不大,厅堂仅有八张四人桌,厨房在厅堂後,楼上想是住人,眼下食客满座,显然生意不错。柳恒澈看了一阵,除了一个收银的女孩和一个跑堂的男孩子,就没看到其他人,不知周远志是在厨下忙活还是去了别处。他犹豫了一下,抬腿迈进了这座小小的店门。
空气中满是人气混杂饭菜的味道,人声喧哗,这让习惯了安静环境的柳恒澈有短暂的不适。收银的女孩子见到他进来,赶紧过来招呼,四面客满,特为给他在收银台旁的角落里加了个座。柳恒澈看了菜单,都是些家常菜,便捡著打星的点了几个。
女孩唱了菜端了茶水便又去忙活,柳恒澈喝了一口,意外发现口感很好,不由得多喝了几口。这时跑堂的男孩子高声唱著菜名,像杂耍一般双臂托著许多菜肴从厨房出来,他放了菜,回身看到柳恒澈像吃了一惊,柳恒澈当他认出自己来,但那男孩面上却跟著现出厌恶的神情,还狠狠瞪了他一眼。柳恒澈不由莫名所以,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对方。
但这还不算完,那男孩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甚至故意撞了柳恒澈一下,弄得他的茶水都泼了出来。柳恒澈皱了眉头,正要与对方理论,却听得厨後有人喊:“加桌的酸汤鱼好了!”正是周远志的声音。柳恒澈见到周远志撩了门帘要出来,赶紧起身招呼,那男孩却突然推了他一下,弄得柳恒澈跌坐在椅子上,自己迎上去,挡住门口。
柳恒澈听得他说:“大叔,我来就可以了。”赶紧在後面喊了一声,“老周!”
推开那男孩出来的正是换了厨师衣服的周远志,但柳恒澈几乎没认出他来。厨师老周既不阴险亦不森冷,反而和气而谦卑,像个最普通的生意人,而令柳恒澈稍感奇怪的是,周远志见到他的反应似乎总有哪里不对劲,与初见相比,这会似乎更明显。
“柳……柳先生。”周远志搓著手,“你怎麽会在这里,我……看我,怎麽能让你在这里坐,快上面请,上面请!”他殷勤地说著,非将柳恒澈让到楼上去。
跑堂的男孩子在後面气急败坏,嚷嚷著:“大叔,你还做不做菜了,客人还等著呢!”
周远志好气又好笑地回头敲了男孩子的脑袋一下:“下单的菜都做完了,我要招呼柳先生,小郁你替我看会。”
男孩子恶狠狠地瞪了柳恒澈一眼,跑到厨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