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夜
他这麽一说,王导几乎要过来踹人了,被剧组几个人拖住了在原地咆哮:“你是导演还是我是导演,不现实?你连龙套是干什麽得都不明白还敢谈演戏?你给我滚,等你哪天成腕了再来给我说这种话。”
柳恒澈二话不说,将戏服脱了,头套摘了,掉头就走。走出很远,背後还传来对方骂声。柳恒澈再听不下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於在这巨大的影视基地里奔跑起来。
等到停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古王宫建筑群外的一条大河旁。这本来是H影视基地建成前自然形成的一条河流,河面很宽,迎面望去是一湖波澜不兴的秋水,在秋风吹拂下泛著微微的涟漪,清澈明净,岸边几根芦苇随著微风摇摆,为这宁静景致平添了几分生气。有几个早到的游人正在湖边拍照留念,没人注意到柳恒澈的到来。
他在湖边停下来,然後,慢慢地蹲下`身来。
人们都说如果上天在你面前关闭了一扇门,那麽必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柳恒澈一直如此坚信,他心高气傲,自尊心极强,事发至今,除了在周远志面前那次,从未失过态、服过软,哪怕被媒体写得再不堪,看过便算。可他的自尊和强硬却在这个清晨跌得四分五裂,难以收拾。让他难堪的不是挨骂,是从那位小导演话里透出的讯息,他竟然连一个龙套都演不好。
须知他自小聪敏老成,成长历程几乎一帆风顺,直到毅然入了这个圈,开始的一炮而红叫人惊讶,却也短暂得叫人咋舌,从此以後便是漫长煎熬。周遭对他身价评估一降再降,同步下滑得更快是对他演技的评价。他深知自己不是科班出身,念书上课,没有一项曾经落下。六年如一日过著苦行僧般的生活,事业却始终未见起色。
人们说演戏要靠天赋,没有天赋再怎麽努力也是了了,他不信这个邪,只对自己说,多少人都是从苦中熬起,老戏骨都需靠时间来磨,你如今不过缺一个机会,缺一个好角色一个好导演,到那一天必可一飞冲天。他不怨天尤人也不屑走歪门邪道,静静等待,暗暗磨砺,认真演戏,仔细钻研,直到时运不济,涉毒退圈,如今好容易振作精神要从低做起,却被个名不见经传小导演一句话砸得鲜血淋漓。
“你连龙套是干什麽的都不知道……”他抱起膝盖,高大的身躯几乎缩做一团。
龙套是干什麽的?
龙套是角色,龙套是人,龙套有喜怒哀乐,龙套……
他捂起脑袋,心中一团乱麻。几个游人见了他的样子都远远避开,湖边只留他一个絮絮叨叨:“龙套是干什麽的?”
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连天边的日头都开始下坠。秋日傍晚也有的火烧云,金紫红橙的霞光将西边天际镀得一片辉煌绚烂,柳恒澈傻傻地抬起头看著那云,不知怎麽心思又飘回到小时候。那一年他们一家还住在学校的大院里,他九岁,柳恒沛七岁,都该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也是一个秋日,柳恒沛在大院里胡闹,他却像个小大人似地搬一本世界名著坐在窗边读,偶尔瞄一眼窗外。
父母都不在家,院子里寂静得很,只有夏日遗留的最後一声蝉鸣悲壮且嘈吵地响在院中的梧桐树上。柳恒沛和两个孩子打仗玩腻了,围拢在一起商量了会,跑过来,小手巴在窗框上喊他:“哥,哥,要不要来玩捉迷藏?”
柳恒澈从来不是讨人喜欢的玩伴,他不够淘气也不够好玩,同岁的孩子还都有些怕他,柳恒沛却刚好相反,从小到大都是孩子们的头。
“哥,反正你功课都做完了,一起来玩嘛,我们缺人!”
柳恒澈放下书,惴惴不安地加入了那个队伍。他找了个地方藏起来,结果从下午一直等到傍晚,也没有人来找他。他记得自己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抱膝坐著,傻傻地看著天边的火烧云,那时候的天也是这般的明净又炫丽,云彩迸射著令人著迷的颜色,仿佛能将人的三魂七魄都吸进去一般,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来找到他。
他一直等到了很晚,等到火烧云消退,夜幕低垂,终於放弃回家去。柳恒沛却已经回来了,正在桌边啃一个鸡腿,看到他忙不迭地跑上来拉他的手,小声说:“哥,你怎麽现在才回来。虎子他妈喊他出门,所以我们没玩下去,我又找不到你,就自己先回来啦,你不怪我吧?”
他的父母端了饭菜进来,见到他也只是让他去洗手准备吃饭,丝毫不问他下午去了哪里。
柳家长子少年老成,是孩子心中的榜样,家长眼里的模范,没人怀疑他是不是去做坏事了,能否安全回来。人们说,那个孩子啊,聪明得可怕,一定没问题的,什麽都可以解决的!
柳恒澈突然怀疑起自己是否从未曾长大,那些演艺圈五光十色不过是一场梦,他的时光依旧留在九岁那年的树林里,他一个人孤单地坐著,抱著膝盖,天越来越黑,周围也越来越冷,他等待著有一个人来发现他,找到他,最後等到的不过是自己站立起来的一段孤独的路程。
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帮到他!
他能依靠的,始终只有自己而已。
“阿澈!”背後忽然传来一声呼喊,伴随著粗重的喘息声。柳恒澈猛然吃了一惊,他扭过头去,在明暗争斗的暧昧天色下,他看到那个人拖著一条腿气喘嘘嘘地走过来。或许因为奔走了太久,他的一条腿已经有了点问题,光是走路都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他的影子在身後拖出长长的一条,如同一个焦虑的惊叹号,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额头滴落下滚烫的汗珠!
“阿澈。”他喊著,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似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麽。最终,他弯下腰,伸出手,简单地说,“阿澈,我们回家吧。”
那个时候,柳恒澈对这个人复杂难辨的感情只剩下鲜明的一个指向:无论如何,都不要把这个人让给任何一个人,要牢牢地把他留在身边,抓在手里!因为周远志是这二十年来,唯一一个会来找他,能找到他,接他回家的人!
第二十三章
那天的最後以柳恒澈背著周远志回家作为结束。在火烧云最终隐没去踪影的宁静夜晚,都市难得一见的圆月照亮了两人第一次共同的归程。
柳恒澈从那之後有了两个转变。第一个转变是,自次日早晨起,他暂且放下了群众演员的身份,而变成了一个好奇的学生与一个难缠的探索者。人们常常可以在H影视基地里见到柳恒澈拿著笔记本四处晃悠著看人拍戏、逮人,逮到了只问一句话:“龙套是什麽?”
龙套是什麽?
“就是人肉背景呗,喏,衬托主角的那种东西,背景板啊墙纸啊,就是那种玩意。”
“龙套啊,以前唱戏的时候我常演,就是挥挥旗啊,翻翻筋斗什麽的,咳,边角料!”
“胡说,龙套怎麽也是个角色吧!怎麽著,没我们龙套,他们大腕一个人演个屁的戏!”
“我真的不想一直演龙套,太郁闷了!真的,老被人看不起,对,龙套就是被人看不起的东西!”
“背景板、墙纸、边角料、剧组底层……”柳恒澈一一清点著笔记,问,“远志,你觉得龙套是什麽?
“龙套吗?”周远志思索著,“比配角的戏份更少,但绝对必不可少,因为每一出剧都离不开龙套。”
“哦?”
“打个比方来说吧,如果现在有出现代剧,主角生活在都市,哪怕没有都市这个外景,只要在场景里设定提著公文包行走或者站立的上班族,你就能马上知晓这个场景是在都市,在马路上。”
“嗯,听起来还是人肉背景的意思。”
“也不能就这麽说。背景是死的吧,你看到一条繁华街道的日景,你只能知道故事发生在都市的白天,却不知道是什麽时候,什麽情景,可如果有许多龙套在这个背景里频频看表,焦急等待,你就会知道这一幕很可能发生在上班时间,再根据大家的表情和步伐,比如冷淡或者面带喜悦,匆匆路过或是踯躅不前,你还可以获悉这一幕的节奏是怎样的,大体气氛又是如何。这些都是主角一个人在屏幕当中所无法马上传递出来的东西。怎麽说呢?有了龙套,观众可以很快地进入情景明白这是怎样的一幕,怎样的一出剧。”
“参照物。”柳恒澈习惯性地用钢笔尾端顶著自己的下巴。周远志发现他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会微微抿起嘴,专注的神情好像还是个在学校认真念书的好学生。
“啊?”
“这是个物理名词。就是在判断一个物体运动或是静止的时候,必须首先假设一个选定的、不动的基准物作为标准,依据前者与参照物间的相对位置变化情况来确定该物体是否运动。简单来说,主角靠龙套来定位坐标,或者融入,或者排斥,或者左右上下位移,就像判断物体是静止还是运动那样。”
周远志听得有些头晕,只能傻傻地看著柳恒澈专注的侧脸。
“那麽问题来了。”柳恒澈忽而抬起头,随即却微微一笑,“怎麽,我脸上有什麽吗?”
周远志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没、没什麽。”
“是吗?”柳恒澈摸著自己的下巴,“远志,你可别骗我啊!”
这就是柳恒澈的变化之二。他自那天归来以後将对周远志的称呼改了一下,不是拘谨的周先生,套近乎的周大哥或是熟人喊的老周,而是他的名字。
远志。
周远志第一次听到柳恒澈这麽喊他是在当天被柳恒澈背回家,柳恒澈担心他奔走过度的伤腿会发炎而替他敷药按摩的时候。当时柳恒澈在涂完外敷的药後,抬起头来自然而然地问了他一句:“远志,现在膝盖会疼吗?”
因为柳恒澈的态度实在太过自然以至於周远志下意识地回答完了,才模模糊糊地觉得刚才柳恒澈的话里好像有什麽奇怪的地方,然後,柳恒澈对他的称呼就这麽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