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夜
柳恒沛挂上电话,站到落地玻璃窗前。
公司如今给他换的住所是市中心的豪华公寓,整面的玻璃墙下面能看到都市迷离的繁华夜景,此刻那些花花绿绿的俗世之中势必又在上演那些纸醉金迷,尔虞我诈,那个世界无比辉煌也无比精彩,但却从里到外都是冷的。他又想起那两个人,穿著廉价的衣服,连车都买不起,但是却会露出那种平静又温暖的笑容,会牵著手,会彼此拥抱和亲吻,他们都不孤独,因为他们就站在彼此的身边。
为什麽柳恒澈总是能那麽幸运呢?哪怕跌到了最低谷,失去了一切甚至负债累累,为什麽还是有那麽多人愿意去帮他甚至对他付出爱情呢?为什麽他就什麽也没有?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一样的遗传基因,一样的成长背景,为什麽他和他就会有这麽大的差别?
两年前的那件事里明明他也是受害者,可为什麽就连自己最信赖的母亲也一句话都不问,就认定是他害了柳恒澈甚至逼他去道歉?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他忍不住想了又想,想这个想了很多次的问题,虽然他知道这个问题注定已没有答案。
只是,在事业上,他绝不想再次输给柳恒澈,这是他如今唯一引以为豪的东西了。
柳恒沛定定神,坐回书桌前,再次研读起新的剧本来。
第二十九章
元旦过後,郑雅涵从国外回来,让柳恒澈陪她一起去探望廖冬野的父亲。这本来是一趟温馨的探亲之旅,没想到老人的身体在这时候却是大不好了。因为上年冬天特别冷的缘故,廖老先生某日出门买菜时不慎滑了一跤,跌断了左腿。
老人家是最经不得摔的,一旦骨折,因为身体无法承受手术的痛楚便只能采取保守治疗,这样却很容易引起并发症,加上廖老先生因为不想麻烦别人,只在最初请社区志愿者帮忙陪著去县城里看了趟病,配了点药膏敷著,之後还是尽量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当郑雅涵和柳恒澈赶到廖家的时候,廖老先生的情况已经极不妙了。
看见躺在自家床上,脸色蜡黄的廖老先生,郑雅涵当即脸色大变,打了电话联系A市熟悉的医生想要接廖老先生去市里治病,本来安安静静躺著的廖老先生这时候却虚弱地摇了摇手,表示不想离开这个边远的小城。
他不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自己去世的儿子和妻子曾经生活过,自己也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柳恒澈知道老人主意已定,加上考虑廖老先生目前的状况的确不宜出远门,便建议是否联系个本地好一点的医生来帮廖老先生治疗会更合适。郑雅涵听了赶紧让熟人去找找看有没有这附近好一点的骨科大夫,人是很快找到了,但是看诊的结果也差不多,还是建议敷药加上静养调理。
於是柳恒澈跟著那名大夫坐了几小时的车去外头的市里买回了内服外敷的药,又和郑雅涵在附近找了个旅馆住了下来,天天伺候在廖老先生病榻之前。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早,一月底便已是跨年之时。北方的小城不似繁华都市,至今还保留著完整的春节习俗,把这看成件大事。家家户户早早地都在门口挂起了红灯笼,张贴了新桃符,明豔豔的中国红仿佛预示著来年的丰收、喜悦与幸福,但是不论柳恒澈也好,郑雅涵也好,却都生不出一点过年的欢喜来,因为廖老先生的身体果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因为最初没有好好处理的缘故,廖老先生的骨折不久引起了发炎,高烧不退,发展到後来就并发了肺炎,郑雅涵硬是将A市的专家和这里市医院的医生一块请了过来,请他们给廖老先生治病,得出的结论都是要老人尽快入院治疗,但是老人却依然死活不肯离开这个家,无论如何劝解,只是执拗地用他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死死抓住床边。
柳恒澈也曾考虑过趁老人睡著的时候偷偷将他送去医院,但想到老人醒来必然会大受打击,搞不好还会使病情加重,所以最终没敢这麽做。於是,柳恒澈和郑雅涵只得退而求其次,请了一个退休的老护士和一名护工,加上他们两人一同伺候廖老先生在家中接受治疗。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如此,廖老先生的健康始终没有起色。
到大年三十的时候,老护士和护工都请假回去了,便只余下柳恒澈和郑雅涵两个人看顾廖老先生。这天从傍晚开始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白雪覆盖了大地和树木,将远近都包裹在糖霜一样的甜丝丝的白色之中,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愈发显得这小城的天和地都特别的干净和辽远。
柳恒澈做完饭出来,看到郑雅涵正立在窗前向外张望,神情落寞而孤单。他看著那张憔悴的侧脸不由得愣了一愣。虽然郑雅涵已是个年近半百的人了,但由於她一直以来的样貌、状态和打扮,柳恒澈总有种她不过年近四十的错可,但此刻看来却觉得她到底是老了,不仅老,并且显得小──那种人老缩以後令人不忍直视的小。
“郑小姐。”柳恒澈轻轻喊了一声,郑雅涵却没有听到,她只是出神地望著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郑小姐。”柳恒澈走近两步,又再喊了一声,郑雅涵这才後知後觉地转过脸来,那张脸现在也不是影後的脸了,而只是一个普通的、落寞的中年女子。
“饭菜已经做好了,您要现在吃吗?”
郑雅涵似乎没有听懂柳恒澈的话一般,偏著头想了会才会意过来。生病的明明是廖老先生,可郑雅涵好似也跟著一起虚弱了、苍老了。
“给廖叔的做好了吗?”
“做好了。”柳恒澈说。根据医生的叮嘱,廖老先生现在最好食用流质,所以他按交代熬了一锅药粥,又怕老先生光喝粥营养不够,再炖了一锅汤,只是汤里也没敢多放荤腥,除了调理体质的药材和蔬菜,只加了一点点猪大腿骨吊鲜,也没放作料,任由一下午的文火将那些食材炖出原本的味道。
“先把给廖叔吃的拿来吧。”郑雅涵说著,走到廖承忠的床前。今天一天廖老先生还没怎麽醒过,他现在睡著的时间越来越多,对食物的需求却越来越少,医生虽然没有明说,柳恒澈也想得到,那是老人消化器官慢慢衰竭的一种表现,有的时候,他们甚至只能给廖老先生注射营养液。
“廖叔,廖叔。”郑雅涵轻轻喊了两声,以往总要花很久才会醒来的廖承忠这次却很快眨了眨眼睛醒过来。
“雅涵呐。”老人轻声说著。
“廖叔,饭做好了,我扶您起来吃吗?”
廖承忠微微点了点头。见廖承忠状况还行,郑雅涵才伸手将他慢慢搀扶起来,柳恒澈赶紧上前帮忙,他将老人抱起,在他身後垫了枕头,又替他将被子拉起,被角掖好,然後端了粥过来交在郑雅涵手中。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吧。”喝了几口粥後,老人的精神似乎好了点,说话也有点底气了。
郑雅涵和柳恒澈对看一眼,彼此都有点不太好的感觉。因为时常处於睡梦中的缘故,老人对於时间的概念早就很模糊,但此刻他却显得思维灵敏,口齿清楚。
“是啊,明天就是初一了。”郑雅涵努力压制了心中不祥的念头,笑得甜甜地道,“很快您老人家又要添寿啦,我就先祝廖叔您早日康复,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廖承忠微微笑了笑,这个笑容有点花力气,但他慢慢地努力地做出来:“是啊,过了年我都七十八岁啦,明明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怎麽一眨眼就这麽多年过去了!”
“否则怎麽说光阴如箭呢,过了年连我都虚岁五十了呢!”郑雅涵感叹著,“想想真可怕。”
“五十啦?”廖承忠打量著郑雅涵,“没关系,雅涵你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的,我觉得你还像当初第一次来我们家时的样子。”
郑雅涵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
“那会儿你多大来著?十七还是十八?”
“十八岁。”
“十八岁……”廖承忠的眼神投向遥远的地方,仿佛想要穿透窗外茫茫的夜色,寻找那昔日的图景,“那会儿冬野也才十九岁。这孩子平日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脾气却特别倔,认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了……”
郑雅涵快要端不住碗了,柳恒澈赶紧去将粥碗接过来,想著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开,让他们俩单独聊聊,可又不放心廖老先生的身体状况和郑雅涵的情绪状况,便立到远远的门边静静候著。
“廖叔叔,是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冬野!”郑雅涵哽咽著说,“如果不是我,您也不会……”
廖承忠摇摇手:“哪里有谁对不起谁呢?都是缘分啊,你和冬野是有缘无分,他终生不娶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人。”
“可是如果不是我……”
廖承忠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艰难地放到郑雅涵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怨不得你的。冬野走的时候也说过,他说并不後悔等了你一辈子。你不知道,他可是你的影迷呢,你所有的片子他都看过,他总说你是他的骄傲,还说有一天你要是累了、倦了,不想再在那个圈子里待下去了,他就去接你回来,不管那是多少年後的事,好好地和你过一辈子。”
郑雅涵“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这个向来在人前女皇一般强势能干的女人此刻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比新生的稚儿更脆弱。郑雅涵一直以为廖冬野终生未娶是因为恨她年轻时带给他的伤害,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原因。
原来廖冬野一直在等她,等著她有一天不想再在外头飞翔的时候,带她回到他们温暖的小巢,照顾她一生一世。
“哎,你这是……都怪我……”廖老先生著急地想要安抚郑雅涵,却没有力气动弹,在床上挣动著,险些就要摔下床去。柳恒澈心惊肉跳地奔过来,将老人扶好了,又递了纸巾给郑雅涵。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麽,只能笨拙地轻轻拍著郑雅涵的背,将她搂在怀里试图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