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欢喜
“……”似是终于疲倦了这场没有结果的争吵,敖锦抽身后退,摇头叹息,“你不会。否则,百年来,你就不会一步不出此城。”
敖钦沉声道:“这是我的事。”
敖锦抬眼看他,深水般的眸中写满悲悯:“听我一句劝吧,若你还记得当年,就放他走。轮回往复,他的执念总有淡忘的一天,对你,对他,都是解脱。”
敖钦不再说话,一径低头看怀中的道者。方才的争吵扰了他的好梦,光洁的眉间微微蹙起,显出几道浅浅的凹痕。撇下一旁的敖锦低头吻他的额头,好抚平他的烦忧。敖钦旋身再度抱着道者向内室走去:“他说他要在此留一月,我听他的。”
又是一声叹息,敖锦立在原地看他渐渐隐在屏风之后:“过不了多久,希夷也会来。”
屏风后穿出男人低低的笑:“我还担心他不来。”
无可奈何,敖锦说:“莫忘了你当初筑那高塔的缘由。”这已是最后的提醒。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第三章 上
有心或是巧合,敖锦走后,不停不歇的雨就收住了。子夜时,天边甚至升起皎皎一轮圆月,风流云散,星斗满天。待得旭日东升,东墙边霞光万丈瑞气千条,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汪汪一片湛蓝。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天高海阔万里无云,宜洗晒,宜出行,宜远游。
敖钦站在院中看墙头新冒出的一株绿草,青嫩仿佛昨夜杯壁上描画的那一株,狭长的叶片上莹莹滚着未干的雨露,折出七彩的晨光。身后传来房门被打开的声响,随后是道者尚还暗哑的声音:“昨夜贫道喝醉了,若有有失礼数之处,望施主海涵。”
他一定在门后抓着门框苦苦思忖许久才凑出这么两句,小道士守礼得很,一觉醒来察觉自己喝醉,必然悔得以头抢地抓心挠肺过了。敖钦转身好奇地打量他苍白如纸的脸,妄图从中搜罗出些许蛛丝马迹,手中闲闲托一只水汽袅袅的青花茶盅:“昨夜在下也醉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并不记得。”
道者狐疑:“是么?可我明明记得施主那时神色清醒,还问了我许多……你问我、问我……”他歪过头费力思考,一手搭上额头,脸色又减去一分,想来头中必定痛得厉害。
敖钦施施然上前,眉目含笑:“道长你宿醉未消,喝口醒酒汤再来同我对质不迟。”
捂在手里良久的茶盅缓缓递出,澄净无色的汤汁在里头微微地晃,平静时清晰地映出无涯恍惚茫然的眼。
“这是……”道者脑中“嗡嗡”乱成一团,喉间干涩得难受,声调越发低沉。
敖钦说:“是醒酒汤。”双眼恍如深水,不可轻易探测。
道者眯起眼很认真地看他,愣怔须臾,小心地双手接过,凑到唇边缓缓咽下,奉还时不忘客套地道谢:“有劳公子费心。”惨白的脸色稍许恢复几分红润。
敖钦同样双手接过,却垂下眼不敢看他无垢的眸。与敖锦的一场对话依稀又响在耳畔。
“我若告诉你,你给他喝的就不仅仅是几盅酒。”
“没错,我宁可毒死他。”
“……你不会。否则,百年来,你就不会一步不出此城。”
笨道士,你说对了,敖锦那小子确实不是那么及不上我。
当年气太盛、太骄横,满口胡言刻薄过很多人,玄墨、苍赭、凌穹……天界赫赫闻名的仙者在他眼中不过几个装腔作势的牛鼻子,人人交口称赞的小弟敖锦活到地老天荒也混不出息,其他人等就更不要再提,说不上三句话便觉厌烦,没有拂袖而去跑到天河边洗耳便已是给足了脸面。希夷说,真看不得你这狂妄,好似天大地大,唯你青龙神君敖钦最大。
众仙跟前,他笑吟吟辞让:“哪里,不是还有你希夷么?”肚里恨得咬牙切齿,你看不得我,我还看不得你!
上仙希夷,同拜老君门下时,他早敖钦一寸香;同论经学道时,他多学敖钦一部经;同弈一局棋时,呵,真真是命里的克星,他堪堪赢过敖钦半颗子,敖钦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简直像是谁存心捉弄,次次如此……有心计较起来,怕是同喝的一壶茶,他那杯也要较敖钦的更香更醇一些。这不是命里注定的天敌是什么?
天上仙家无数,大庭广众下,也唯有他希夷敢当面掷地有声道一句:“敖钦,为人处事莫太过分。”白衣飘飘端得凛然,叫人气得五脏六腑无一处不是怒火熊熊。
恨到尽头一遍遍切齿重复,世间若真有解不开的仇怨化不开的死敌,那便是他与希夷。
道者出门后,敖钦站在院中幽幽想起些许过往,星星落落的,好似花瓶被撞破后的一地碎片。这百年过得恍如梦中,几乎没有一刻曾回忆起从前,如今,小道士来了,敖锦来了,据说希夷也会来,没想到竟然连记忆也爱凑热闹,脚跟脚接踵而来。
晚间道者回家,一身浅灰的道袍衬得脸色也灰暗,眉宇间淡淡一丝疲倦。敖钦点了一室烛光坐在圆桌边静静等他,桌上满满一席净素的菜肴。举手向他示意自己手中的壶:“道长可要解解乏?”
小道士死也不肯入席,好似要将脑袋摇掉。
敖钦说:“这是刚泡好的茶。”
他犹犹豫豫伸手,低头时,两手抓着杯子半信半疑。
“嗯……长进些了。”敖钦煞有介事地点头。
无涯蓦地红了脸,故意坐得离他远远:“施主用酒壶盛茶便是为了唬骗贫道?”
敖钦连连摇头,举着壶啧啧有声:“若我说,这便是我家的茶壶呢?”
道者无言了,看着他顽童般洋洋得意的脸无奈地抿起嘴。
“看看、看看……”敖钦忽然大叫,一手抓着壶一手指道者的眉心。
道者僵住背,呆呆放下顿住一半的筷子:“怎么?”
敖钦收回手,慢悠悠就着壶嘴吸口茶,昏黄烛光下,探身仔仔细细看小道士莫名所以的表情,心满意足的笑从眼眸一直溢到嘴角:“这样就忘了困乏了吧?”
“你……”道者张口结舌。
他落落大方解释:“你在外奔波一天,必然是要困倦的。惊你一下,让你暂时忘掉白天的事,晚上也会睡得安。”
语末处依旧有缺憾,敖钦皱着眉头一副怪罪模样:“其实笑一笑会更好,可惜你被老牛鼻子们教坏了,从昨天到现在,压根没个真正的笑脸。是他们没教你,还是你没学会?”
他话音落下半晌,道者隔着桌子坐着不说话。摸摸鼻子,暗道一声坏了,不说话就是生气了。敖钦耷拉下眉头,口气踌躇:“是我又对道长失礼……”
自城下相遇,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回,放到百年前,简直是天方夜谭。
仍旧没回音,看来是真怒了。小道士从前就心地散淡,能真正让他生气的事不多,所以才会生出后来那些事。如若当初他一早就对自己横眉立目,恐怕又是另一番结局……把自己方才的话再好好回想一遍,敖钦不敢他的脸色,心不甘情不愿再把口气降低一分,两手在桌底下狠狠揪着衣摆:“在下对道长的师尊也失礼了。”
慢慢地抬眼,刹那间怔忡,道者翘着嘴角,水红的唇后稍稍露出雪白的牙,他在笑,虽拘谨、虽生疏,但真真切切发自肺腑。
他腼腆说道:“公子是个好人。”跟昨夜的话一模一样,彼时是醉酒,现下却清明。
敖钦失了言语,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的笑挥之不去。小道士,你在对我笑,对我一人。你不会知道,为你这一笑,我苦等整整一个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