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欢喜
第五章 下
行到一个分岔口,他随意往右,他伸手,揽过他的肩,二人顺势拐进左边的岔道里:“有。因为一个故人。”
道者侧耳聆听,敖钦欲言又止,向前走两步,换开话题指给他看巷边一家寂然无闻的小茶庄:“这里的茶很好,坐在里头能望见后院种着的梨花。”
他说的总是对的,茶庄虽无名,泡出的茶却顶尖,坐在里头也确实能透过敞开的窗子看见栽满后院的梨花,洁白如雪,飘渺如云,轻风过处,皎皎几瓣花朵飞进来,散落在黝黑的桌面上,衬着瓷白的茶具青绿的茶水,水汽氤氲,幽幽几许禅意。
“道长一路远来,可曾遇见什么奇闻异事?”他终于停了黄河水般滔滔不绝的倾诉,啜一口清茶,抬起脸来问。
小道士思索,学着他的模样将茶盅捧在掌间,用碗盖把漂浮的碎叶一遍遍滤开:“都是些小事,平平无奇,不值一提。”
他不放弃:“也没有结交下几个知己?”
“来去匆匆,不过萍水相逢。”沉吟一番,还是有的,想要开口说一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哦?”他好奇,放下茶盅,挑高了眉梢,隔着渐渐飘散的水汽看过来。
小道士一径陷入回忆里,连语气也随之变得遥远:“阿漆啊,他呀……”
尾音拖得长长,仿佛要带起无数故事,喜悦的、悲伤的、窝心的……及至音落,却简简单单化作一句:“若说知己,或许,他是一个。”
掩藏起失望,敖钦喝茶,眸光被茶水映成一派碧色:“他必定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
他失声惊呼:“你知道?”
恰原来一语中的。
敖钦看见自己的脸被倒映在茶盅里,如此完好的面具,从容不见一丝裂痕:“我猜的。”明媚如春光。
实在太好猜,甚至不用猜,闭上眼都能一笔一笔描摹,准确无误,精细仿如工笔画。你喜欢的人,面容不必太俊俏,身形不必太挺拔,学识不必太渊博,甚至权势富贵都不必有,但是必定温柔必定体贴必定宽厚必定良善,眸如含珠,笑如春风。例如你口中的“阿漆”,例如敖锦,例如那个——“他”。
独独不会是我。
“你呢?从前常与那位故人来此喝茶?”尴尬的沉默里,他开口。
笨道士,挑起了最不该挑起的话题。
碗盖擦着水面轻轻掠过,茶盅里的自己就碎了,荡成一圈又一圈涟漪。敖钦扯着嘴角摇头:“不曾。从来都不曾。”
他不解,满满的疑惑都写在干净如白纸的眉宇间。
敖钦托着茶盅,指尖沿着刺烫的瓷片摩挲:“因为始终不曾,所以才始终渴求。”
“会得偿所愿的吧?”他傻傻安慰。
哈,你呀你,明明有着那般智慧心地那般剔透,如同明镜一般,迷糊起来却又是蠢得不可方物。小道士,我告诉你,世事若是如此简单,红尘若是如此通透,幽冥鬼府早已不在,忘川之水早已不存。
傻道士。敖钦在心里嗤笑。欲望如此易与便不是欲望,喜爱的总想得到,得到的总想独占,独占的总想永恒,无边无际,无休无止。便如情爱,自共一餐饭菜,到同一席枕榻,至偕万世白首。永无止境。
如若、如若……如若贪念终有尽头,上苍怜悯,灰飞烟灭时许我一个妄求:“我愿……我愿……我愿……”
他转眼深深看那梨花,皎如月光,洁如浮云,记起当年收得的一纸短笺。一如这梨花般素白的纸,一如这乌木桌般墨黑的字,卷成细细一小卷系在鹤爪下,展开不过寥寥两行,笔画勾连,欲说还休:愿与君缠绵,至死方休。
短短九字,焚了一颗傲视众生的心。
“呵呵……这才是痴妄。”茶水已尽,瓷白的杯底堪堪照出一张模糊的面孔,上挑的眉梢上勾的嘴角,唯有眼底一片荒芜,“道长至今还客套地称我‘公子’呢。”
他方才轻轻唤一声“阿漆”,好亲密。
小道士失措:“那该如何……”
“敖钦。”他耐心,低声教他,温柔得几乎快化开,“叫我敖钦。”
于是他端端正正拱手:“贫道道号无涯。”
敖钦支着下巴:“小道士。”
道者呐呐地要纠正。
他又唤:“小道士。”
“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喋喋不休地重复又重复,丝毫不给他插嘴的余地,直到他抿起嘴无奈放弃。敖钦斩钉截铁,“我就叫你小道士。”神君金口玉言,不容丝毫忤逆。
离开时,不经意发现梨花间停着一只蝶,双翅是罕见的雪白,不见一点杂色,混在花朵间,一晃眼,便也将它当做了花。
许是察觉了两人的视线,它扇扇翅膀翩翩飞离,身姿清雅,亦如落花。
小道士看得发愣,险险被门槛绊倒,敖钦好心扶他,趁势拉过他的手腕:“我带你去下一个地方。”霸道且蛮横。
退到来时的岔道口,他以为要向前,步子还未迈出去,他又轻轻来揽他的肩,不着痕迹将他带往右边的青石小路。
看似漫无目的,原来,他早就都已想好。
兜兜转转不觉日落西山,几番辗转,晚霞满天时,刚好又回到拱桥边。敖钦拉着道者的手引他上桥。到得桥中央,桥底波光粼粼,正被夕阳镀成满河灿金。便就停下脚步探头看,河水清澈,飘飘荡荡的落花间逍逍遥遥游弋几尾锦鲤,优哉游哉的锦鲤间歪歪扭扭倒映两张看不清面貌的脸。
“可比横冲直撞到处寻人自在?”他转过身,背靠结实的石栏,扭头看小道士白净的面孔被红霞映作嫣红。
“嗯。”他羞赧地垂下脸,仿佛喝醉了酒,耳根后火烧云般红了一片。
敖钦就伸手捉他被风吹散的发,绕在指间一匝又一匝:“那就歇几天吧,迟几日再走不是更好?”
固执的道士,摇头摇得这般果决:“不了,一个月足够。”
你就那么迫不及待,你就那么爱他!
手指用力,比琴弦更细的发丝扯断在手里,白皙的指被勒出红线般的痕,手掌才方摊开,断发就被风吹得不见。
不愿看他稚子般单纯无瑕的脸,眉目太清澈眼神太坦白,一无所知得让人心口发痛。敖钦把视线调往远处,金乌半沉,高高的降魔塔直入云霄:“寻到他之后,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