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漆环念
157、生死
陆容到了村里, 按着地址找到了家中。好大一个房子,农村到处都有的毫无设计理念、只讲实际不讲感觉的房子,院落里摆着一口棺,坐满了人。四个老婆子在桌子旁阿弥陀佛地闭眼念经,男人们坐成一排松快地抽烟聊天,满地都是黑黢黢的孩子。两个孩子笑闹着跑过陆容身边, 争夺一个玩具, 陆容仔细看也看不出这里头哪一个是自己那便宜弟弟。土狗对着他一边摇尾巴一边叫。
有个男人叼着烟走到他身边:“你是谁?”
陆容说:“我姓陆, s市那里过来的。”
那男人的表情一下子就凝固了,打量了他两眼,跟他说:“你妈妈快死了, 她就在里面。”说着伸手一指。
陆容一讶,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沉默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里走。
走到屋檐下, 他回头,发现男人也正回头在看自己。
陆容从方晴嘴里断断续续听到家里一些消息。说前两年煤矿出了事故,死了人, 赔了不少钱,后来又因为政策缘故转手卖了, 不挖煤, 改做其他生意, 起起伏伏。家里不太平,男的有了小三,天天吵, 人都老了不少。
陆容看那男人有点眼熟,但是又不敢确定,这回头一对眼,便确定了,应该就是生他的人。
他看上去确实老了不少,也没有记忆里意气奋发的大款模样,很普通,很平凡。陆容不知是因为自己长高了,还是他确实人老了,连年轻时高大的个子和宽阔的肩膀也萎靡不振,逐渐变得跟这好大一个屋子一样,变成了到处都有的人。院落里到处坐满了这样的人,显得年轻、干净、高挑又充满希望的陆容格格不入。
父子俩这样对了一眼,然后又都木然地挪开了,没有多说一句。他们都明白他们不属于彼此。男人在他一大群男人中间坐了下来,继续抽烟,陆容进了门。
好大一个房,三层楼,房间数都数不清,生他的另外一个人躺在灶间后面的一个房间里,拥着红色大花被,床头摆着一身寿衣和一双绣鞋。露出来的脸很瘦,发灰,连呼吸都很弱,一截盐水管子吊进手里,不像前几年裹着大貂给他塞美元的厉害女人。那个女人跟方晴一样,厉害得天不怕地不怕的,从头到尾都是强旺的生命力。
有个妇女打着毛线看管着病人,看见他来,忙把凳子让给他坐,自己则不好意思地笑着跑出去吃点心。陆容捏着书包带子在女人身边坐下。她似有所感地掀起眼皮,干涩的眼睛一轮:“你来了。”
陆容想象过无数次他遇见父母时会说什么。刚从方晴那里得知自己不是亲生的时,想得最多,夜深人静时一遍一遍打腹稿,想说的话能凑一本书。近年来渐渐想得少了。事到如今,更是没什么可说。
就跟霁温风发现他是校霸、他立刻给霁温风揭露自己的伤疤一样;他一回到这个怨恨不已的家里,他们就给他展示一场死亡。
死亡是最强有力的手段。
一个句号。
接下来没有他的回合了。
陆容回答:“嗯。”
这个时候,外边响起了一阵骚动,陆容听见有一大群人的脚步声靠近了这个房间。很快,门被推开,男人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推进了房间里。
陆容从他长开了一点的眉眼,认出他才是当年自己揍过的□□崽子。
小孩子长得总是出人意料地快,上一回见面的时候熊孩子才到他的腰,此时已经像抽了穗的青杆一般,长长了,也瘦了,戴着红领巾,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刚下学的模样,脚上还踩着一双新款aj。
他被人推进了房间里。将死的女人身上的生命与情感迅速复苏了,哀痛地哭泣了起来,伸出手叫他过去。熊孩子挨到他妈身边,也一同流起了眼泪。女人指着陆容说:“这是你哥,你亲哥。妈走了你有事找他,知道吗?”
熊孩子呜呜地哭:“我不要你走。”
两个人哭成一团,感人至深。陆容坐在他们身边的小凳上,把腿收收,这个小房间拥挤得无处安放他的腿。
熊孩子越哭越小声,越哭越小声,后来眼泪也流光了,在女人怀里想着心事,跟陆容一起看女人哭。最后,他说,妈,我要去做作业了。女人赶忙让他快去。他就起身走了。这个年纪的小孩,注意力最多集中20分钟。而女人病的大概有几个月了。他跨过陆容的腿时,陆容看到了他脸上生动的期待。
熊孩子离开以后,女人自怨自艾地跟陆容谈起她命不久矣,弟弟还小。臭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一起拼下来的家业都要拿去养女人,弟弟那么小,弟弟怎么办?陆容快成年了,陆容是个好孩子,她做主把钱给他,他替弟弟保管到十八岁。当然,他也会有酬劳……
陆容默然看她哭着讲弟弟弟弟弟弟,然后算钱。把自己叫来,原来是为了说这些个。
女人最后问:“我知道我们都对不住你,可是你能看在妈妈快要不在了的份上,答应妈妈最后这个要求吗?”
陆容一哽,肝火起。
这个时候门开了,之前看顾病人的妇女端着一碗红豆年糕进来,门外的声音全都涌进了小小的房间里。陆容听到老婆子们在敲着木鱼安详地诵经,男人们抽着烟百无聊赖地在聊天,黑黢黢的孩子们到处打闹、玩耍,他看见他的弟弟心事重重地驼着背坐在藤椅上打王者,脚上的aj闪闪发亮。
那妇女对陆容友好地说:“饿了吧?快吃。”因为红豆年糕的香味,眼里闪动着幸福的光。
陆容接下了那碗点心,转头对那个将死的女人温柔笑道:“好。”
原来你也很可怜。
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女人非得把他喊回来不可了。
因为她啊,看似在自己的家里,但门的对面,大家都凑在一起,快活地,等着她死去……
霁温风一到村里,就问人找姓陆的人家。
村里人问:“你也是来奔丧?”
霁温风:“奔丧?谁死了?”
村里人:“当家的女人。”
霁温风心里一揪,含糊道:“……我来找我弟,他是这家的大儿子。”
村里人:“哦!是那个s城来的、小时候被送走了的!”说罢凑近他,脸色神神秘秘道,“那个儿子,女的说要回去领,男的总怀疑不是他亲生,就为这事儿没少打架,闹到现在也没回去领。这次回来了,我看样貌蛮好的,人也很文静,比小的那个好。”
霁温风默了一会儿,决定先不去陆家了:“那那个大儿子现在在哪儿?”
村里人:“我看他刚才在河滩边上站了蛮久的,不知道是不是想不开要跳河。”
“想不开?!”霁温风大吃一惊。
村里人:“诶,蛮可怜的,小小年纪就被送掉了,回来又赶上奔丧……”
霁温风吓得脸色一变,拔腿就跑。
是啊,从小就被抛弃;好不容易有个家,因为校霸的事情揭穿,被哥哥无情抛弃;走投无路回到家里,又发现妈妈过世了……容容不跳河谁跳河?!
霁温风刚跑到河边上,果然看到有个人噗通一下跳进了河里。霁温风把书包一扔,鞋子一甩,大喊一声“容容”,二话不说,紧跟着跳进了水里!
陆容收下遗嘱,就出来河滩上散步透气。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前方一阵喧哗,还听到霁温风的声音,好像在喊“容容”、“容容”。他眉头一簇,快步向前,一脸疑惑地挤进了围观人群中。
只见霁温风浑身湿透,连拖带抱地从河里搞起一个人。他的身上滴滴答答全是水,头发都湿透了,抱着那个人一起滚到河岸边。明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还是使出吃奶的劲儿,用肩膀把人顶翻了个面,双手用力挤压着溺水者的胸腔,嘴里喋喋不休着“不许死!”、“谁准你死了!”、“快把眼睛挣开!”,凶悍的声音里带着浓重地哭腔。
霁温风正在那厢状似疯癫地给人做心脏复苏,人群中突然挤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噗地往地上一跪,趴在溺水者身上大哭特哭起来:“老汉啊!!!!!!你怎么想不开了啊!!!!!!”捶打着他的胸膛。
霁温风:“容容呜呜呜……”
妇人:“老汉啊——!”
霁温风:“容容呜呜呜……”
妇人:“老汉啊——!”
霁温风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了,定睛一瞧:“……”
那老汉吐了两口水,醒转了过来,妇人抓着霁温风的袖子:“谢谢你啊恩人!!!”
霁温风挠头:“……?”
他第一反应就是抬头环顾四周,找陆容的身影。陆容赶紧躲到了墙后面。
他捂着嘴、眼睛红红地想,如果要是被霁温风知道他看了全场,霁温风恐怕当场就要跳河的吧。
等过了几分钟,霁温风见义勇为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乡里乡亲,陆容这才从墙后根转出来,假装刚得到消息,挤进人群噗地往地上一跪,投进了霁温风的怀里:“小风哥哥啊!!!!!!”
霁温风:“……?”
陆容大哭特哭地捶打着他的胸膛:“你怎么就这么冲动跳进河里去了你要死了我可怎么办!!!”
霁温风的脸腾得一下红了,装出一副形象很高大的样子,清了清嗓:“胡说八道些什么,有人跳河,当然要见义勇为。”
陆容圈着他的脖子,哭哭啼啼地望着他:“那我担心你的嘛。”
霁温风:“你骗我钱的时候怎么不担心我。”
陆容:“呜——”埋在他怀里哭。
霁温风满意地将人当场捕获:“好了好了,回家哭去。”
今天的陆容和霁温风,双双萌混过关,也让对方,萌混过关。
大概只要见过生死,光是见到你的面,都觉得甜吧。
第158章
158、“那就去结婚。”
霁温风浑身湿透, 陆容带着他回到一处房舍里换衣服。好在霁温风在书包里藏了一套换洗衣裤,拿了块毛巾把身上擦干,又是那个干干净净、容光焕发的霁少爷。
霁温风擦着头发问:“你家怎么样?”
陆容坐在床边,不咸不淡地剥着手指:“没怎么样。”
霁温风凶他:“校霸的事还没算完!”浅浅地碰了下他的鞋。
陆容的眼睛飞快地闪动几下:“我妈快不行了。”
霁温风早就已经知道了,但他想听陆容说。可是陆容说的时候,语气里有股小孩子似的委屈劲, 霁温风又有点后悔, 坐下在陆容身边:“你要是想哭, 我也不会嘲笑你。”其实他千里迢迢赶来,想跟陆容说的,无非就是这个。
校霸也好, 家里的事也好,都是这样。
“我没有想哭!”陆容倔强任性地说着,微微嘟起了嘴。隔了半天, 对霁温风赌气说,“她找我来也不是为了看我,是想我以后帮衬我弟, 帮他藏着钱。”把他们母子俩唯一也是最后一次交谈,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霁温风。
霁温风的反应简单粗暴:“滚他妈的。”
陆容:“算了。”
随着他一点一点把那个小屋子里的对话吐露给霁温风, 他觉得胸中怄着的一团浊气也随之渐渐排出了。特别是霁温风骂了这么粗鄙的一句脏话, 简短有力, 给这段对话加上了一个浓墨重彩的注解,结束得雄浑高亢,他甚至都有点想笑。
这是陆容此生面对过最无解的乱麻。他被生他的人抛弃, 现在给他生命的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收到一点点爱,还明码标价地捆绑着亲情的责任。聪明如他也理不出个头绪,如此复杂的道义与事理;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一切,仿佛人类的所有情感和情绪在心底里冲撞,总也找不出个妥帖的出口。
这个时候,霁温风来了。霁温风脱口而出粗鄙之语,管他谁要死要活。
陆容不敢附和,他身上绑着很多道义和事理,但他偷偷羡慕霁温风张狂得理直气壮的俊朗眉眼。
霁温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心里还总揣着他。
换完衣服,两人下楼吃饭。
黄昏的水门汀庭院,一张大圆桌,大的小的十数号人,菜不怎好,土豆丝、土豆片、土豆汤,随随便便。
留了两个位置,主人热情好客地招呼两人坐下。
陆容笑应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身边的霁温风没有动。
等陆容反应过来可能要坏菜,背后已经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冷笑。
霁温风:“你们还吃得下饭?!”
霁温风这一场发飙,是刚才屋子里那声“滚他妈的”精神延续。如果说单独面对陆容,他还有点温情脉脉的收敛,那么对着这帮子迷迷糊糊的始作俑者,他就半点薄面都不讲了。
他顶天立地地站在台阶上,横眉冷对,对着上首的男人:“吃饭,吃饭,就知道吃饭。你妻子要死了,就躺在里面,你就高高兴兴吃饭。你有没有心?!”
男人被这平地一声雷霆乍惊,惊得饭碗都差点捧不住了。
霁温风:“哦,我给忘了。没有,你当然没有心。不然也不会十八年来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亲生骨肉,你都不问,老婆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你有了别的女人,对不对?你就吃着,继续吃着,我就不信老天没报应。抛妻弃子,抛妻弃子,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家庭都不要,我看等你老了,你还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