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 第64章

作者:它似蜜 标签: 近代现代

这话说完,杨遇秋已经不再执着于把他拉走,躲到角落背对着众席位蹲着去了。仔细看,是在抽泣。你终于知道害羞了?可我已经不会了,李白想,转身正对台下,脸上已不见泪痕,也没了刚刚癫狂般的笑。他微微弯着眉眼,一字一句地说:“大家应该已经听出来了,我是他们弟弟,只不过是抱养的,我本来是孤儿。所以我姓李。杨遇秋,我的姐姐,本来叫杨萍,还有你们今天的新郎官,一直叫杨剪,十五年前从家乡的村子逃到了北京,当时我只有五岁吧,杨剪八岁,杨遇秋十三岁?然后就断了联系。”

“我在村子里过得很苦,杨头风,我们仨的爸爸,变成我一个人的。他是个剃头匠,是个疯子,他说他爱我,说我是他最器重的儿子,可他的爱却使我疼,我手上、身上,被剪子划得全是口子呢,还有笤帚、木板、编篾子的竹条,它们打出的伤我都能辨认!打完我,他就边喝酒边哭,说对不起,说他就剩我了,然后喝完这一瓶,把我关进柴房里再打一顿。我敢问为什么,那就第三顿。可我猜哥哥姐姐也过得很苦,他们这么小就跑到北京,孤苦无依的,吃什么用什么?住在哪儿?”

他侧目望向杨剪,坦然地耸耸肩膀,“你看,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

“……”

“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要让我痛苦,你已经达到目的了,”杨剪拉住他的手腕,头也低着,声音也低着,“放过我吧。”

“为什么?”李白疑惑道,热切地用另一只手反握住他,“哥,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一点也不想让你痛苦。相反,当我来到北京,看到你过得很好,还那么有才上了北大,我可开心了。反倒是你,每次都让我难过。”

他感受到腕上的力气,杨剪抓他简直像再抓一块水上浮木,太好了,杨剪终于不笑了。杨剪也终于不止是蹙眉。李白心满意足,又转身对着宾客继续陈述:“你们猜,最开始那几年,我姐姐和我哥哥,是怎么过得那么好的?他们哪儿来的钱?你们都不知道吧,恐怕我哥哥也不知道。”

“是姐姐打工供我上的学!好了吗,我自己说了,你满意了?”

“不对,不对,一说到姐姐你就犯傻了,不要这样,真的,”李白垂下眼睫,款款望着杨剪锃亮的鞋尖,“我知道,姐姐在你心里肯定特别圣洁特别无私,可是哥,她确实没有打工赚钱,她为了你,做出了更大的牺牲。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爱你,那就是她了。”

哐当一声,杨遇秋跪倒在地。

李白瞧着她,心中了然,这种站不住甚至无法抬起脸来说话的感受,他随便就能回味。

“别说了,”杨遇秋的长发从肩前垂落,发梢的波浪卷颤抖着擦在地毯上,白旗袍也跪皱了,“小白,你别说了……姐姐求你,都是姐姐的错……”

李白没听见似的,笑容也依旧天真残酷:“姐姐只有十三岁,找不到工作,也没有钱花,可她想养活弟弟,所以她去做了小偷!是不是很聪明?她说这是没办法,又是这种理由,但仔细想想,确实也是哦!杨头风又没教她手艺,她也不爱读书,”一下一下晃着肩膀,他不紧不慢,享受这种被杨剪越钳越紧的感觉,“后来姐姐长大了,她又开发了什么副业,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肯定是来钱快的活儿呗,她和哥哥一样,都长得那么好看。”

全场愕然,鸦雀无声。

李白静静扫视,卸下这么多憋烂了的话,他应该是全身轻飘飘的,真想飞起来!为什么没有轻松的感觉……因为杨剪把他抓住了。

好安全,好……舒服。如果杨剪现在要把他的翅膀折断,松开他的两只手,他会全都拿去帮忙的。

然而,这次他好像想错了,手的确被松开,下一秒疼的却不是他虚构的双翅,而是笑意还未散尽的左颊,有纱布的粗糙触感……混在一起的还有头脑的嗡鸣。果然吗?杨剪怎么不用左手。李白流着泪摸了摸脸,滑腻又肿热的……

杨剪的愤怒。

他惹怒杨剪了?他终于赶走杨剪脸上讨厌的老好人笑了?

这都是因为他吗?

“好疼啊。”他歪着脑袋打量。

杨剪任由他看,双眼对着自己的伤手,只盯了几秒,接着便真正回望向他,目光幽深如黑洞,吸纳所以光亮,落在他脸上。

“姐姐跑了?”他又指指台下,“往那边去了,你看见了吗,你要追吗?”

杨剪却依旧目不转睛。

对,就这样看,这才是你啊,特别专心地看着某个地方,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你什么时候停止。至少你从来不去追逐谁。李白由衷地笑了,血腥味溢满口腔,他觉得露牙会丑,但抿嘴笑已经支不住他心中的快意。都坏了,都拼不好了,那就做到底,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这样想着,他将杨剪一把拽进,比刚刚任何一秒都近,全身心抱紧,张开嘴,牙齿撞上牙齿。

这真是一个赴死一样的吻。

杨剪在他怀里太紧绷了,太像随时就要振出巨大的双翼,从他面前飞走,所以李白必须交出全部的精神和力气。台下怎么骂,新娘子怎么跑,他管他们做什么?他已经不是细菌了,他现在活着,是立体的,他有唇环还有新换的舌钉,他都急于向杨剪展示……

也太奇妙了,能说出那么多冷硬话的唇舌,亲吻起来却是这么柔软滚烫,杨剪没有回抱他,但也没有推开他,亲完了,意犹未尽了,李白通红着脸,低头抹抹嘴唇,纯白的袖口红了一块,可杨剪被他亲得满脸半干的血泪,默然瞧着他,依然不见表情,一动不动。

“他们……都要跑了,你不要相信他们,”李白贴在他耳侧,用耳垂蹭他,这一句说得神神秘秘,却柔和极了,带点接吻后常见的沙哑,就像情侣间的呢喃,“我永远在这儿,永远不让你一个人走。我会‘爱你到底’。”

“哥,你也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这一句又抬高了声量,如同祷告,“你刚才张嘴了。”

“我给你做头发的时候,你怎么能说以后不要再联系了?”这句就是小动物的梦呓了,张牙舞爪太久,他累了,被众人观赏着,靠在杨剪胸前,他愿意从天而降一个笼子,“我真的好伤心,我根本就不会相信。其实你还是愿意见面的,你忘不了我,对吗哥?”

说着他张圆双臂,想好好把杨剪抱住,却见那人钉在那儿,突然开口:“小白,你走吧。”

“趁我没开始恨你。”紧接着,这句擦过他的耳畔。

李白怔住了,膝盖灌铅,半步也挪不动。好像听到了不可阅读的咒语,他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凝固,脸上两人拿皮肤蹭出的热也没凉,眼泪就大颗地落了下来。杨剪在说什么?没什么好问的。哭是第几次了,谁还数呢。只有眼泪抹花血痕,带点浅红,滴到他乳白色的领口上。而面前的杨剪竟然抬起了左手,指尖点着他的肩头,懒得再多接触似的,开始一步一步逼他倒退。

李白晃晃悠悠,像个过于清瘦的不倒翁,他还不停地摇头:“哥你说什么?”

杨剪冷淡道:“我说,滚蛋。”

李白后脚空了一下,终于,他听懂了。但他不明白!他不能明白!死死瞪过去,如果他是蚱蜢,他就要用每一只复眼,这样瞪着,每一只里面都写满了,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可杨剪镇静依旧,毫不在意,连级台阶都没下。李白却退下高台,退下花路。他回到人群,变回了一摊细菌。

好大一盆冷水泼下来啊,他又醒了一次。这的确是杨剪。

哦。别忘了,这样才是杨剪。

现在,要对视就只能仰望了。李白咬起嘴唇,点了点头,“好,第三次了……我记住了。”他撩起衣摆,胡乱抹抹脸上的血迹,露出的半截腰凉飕飕的,但他就算死在这儿,也不会打一个抖。

随后,他插上兜,慢慢穿越摆满圆桌的金色大厅,途径每双不怀好意的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白保持如此,走出顺峰,路过摆在它豪华大门口的豪华青花大瓷瓶,路过它小桥流水的花园,路过绑满鲜花的宾利车队,沿着中关村南大街一路地走。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新娘跑了,姐姐也跑了,对于杨剪最重要的两个人——是这样吧?杨剪此刻两手空空,只剩下他那句“我爱你到底”,多美好的一句话,是他的诅咒。这里好像也是他扔掉戒指的地方……遗憾吗?说不清楚。他忽然意识到,被拥有时,他害怕抛弃,真正被抛弃了,他就开始害怕遗忘。

但现在不用怕了,杨剪这一辈子,永远,不可能,忘掉他。

简直棒极了!杨剪,**的杨剪,还是那副**的样子……别去爱人了,气得要死,那就气吧!找过来打我,教训我,不来也行!总之都随他去吧!回想起刚刚做过的,说过的,觉得恍如隔世也无所谓。李白从未有过这种畅快洒脱,简直要大笑了,他走得飞快,初秋凉爽的风,挺温柔,扑在他脸颊上,可不知为什么,他看着天上的大太阳,突然之间觉得不顺眼。

下点什么吧。

雨雪,冰雹,沙尘暴……

刀子,酒,死掉的鸟群!

可北京的十月就是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晴空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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