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有尔 第72章

作者:猛猪出闸 标签: 近代现代

  “红毛丹?”

  男人回头,“啥?”

  “我没、没说话。”

  男人身量不高,但步履飞快,纪然要小跑才不至落下。整条走廊,触目所及颜色单调,只有医护人员的白、蓝和警方的深蓝,也有少量如红毛丹这类身着常服的,星星点点夹杂其中。人多,但很静,只有匆匆疾行的脚步声。

  纪然想开口问,又不敢打破这份诡异的平静。电梯里,时空仿佛凝滞,红毛丹深深地叹息着,这一口气长得直到5楼还没有吐完。

  人流在这里变得稀疏,走廊尽头的手术室,两盏绿色的“手术中”指示灯森森发亮,附近贴墙蹲着个身穿高中制服的马尾辫女孩,一旁的女警正柔声问她想喝什么。

  见纪然脚步犹疑,红毛丹解释道:“其他人的家属。”随后示意纪然在等候区落座。

  “孩子,你也坐啊。”

  女孩垂着的头微微摇动,不言不语。

  红毛丹又深长地叹气,仿佛心里有个风箱似的,同时从裤袋中抽出钱夹。

  纪然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怎么称呼?”

  “叫我老胡吧。”

  “胡警官,闻名是你的……线人?那他这种情况……要判多少年?”

  只见红毛丹,不,老胡从钱夹中抽出一张纸片递来。纪然捏着它,怔了一瞬,随即翻转。

  是一张5寸照片,半身照。里面的少年身着警服,冷峻凌厉的面部线条犹带青涩,眉峰下双眸深亮,灿若北极星,嘴唇倔强地抿出一个不耐烦的微笑,看起来痞极了,偏又英气逼人。

  “名哥……”纪然低声喃喃自语,浑身每个毛孔都炸裂着,绽出细小的火花,后脑勺又胀又麻。

  照片里的闻名至多不过20岁,正隔着漫长的时光,和自己对视。他那野蛮下的善良,他的敏感多疑,被灰尘覆盖的“优秀员工”奖杯,和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明灭不定的烟头。所有的答案都写在这张照片上,这么薄,又那么厚。

  “我是他的直属上级,十年前,是我把他从警校带出来的。那是个,很远的地方。”

  一封信出现在视野中,只听老胡又说:“抱歉,工作需要,我也看了。”

  纪然劈手夺过,取出信纸展开,手腕细细颤抖着,那些字句也跟着模糊起来。

  “然然,你是泥淖里的花,阴沟里的光,是流过我心口的清溪。你的石头哥哥此生唯爱二物,你与正义。我因爱你而活,因爱正义而死。

  本来,我只信天地间自有公理,不信鬼神轮回。现在,我更希望人有魂灵与来世,如此便能再看看你、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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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救命礼物

  “你过着最平凡的生活,他过着最不凡的生活,你们都是各自世界里的勇者。”老胡的声音,令纪然惊醒般抬头。

  “他,他说……”纪然发现自己嗓子哑了,“他告诉我,他初中毕业就没再上学了。”

  老胡扯动干裂的嘴唇笑笑,“他告诉你的,大部分都是真的。被孤儿院撵出来后,他的确是打黑拳赚生活,然后借此读完了高中,不过考进警校后就不再打了。”

  纪然凝望着照片,用极轻的音量,一字一顿地问:“伤得重吗?会死吗?”

  “好几个小时了。”老胡答非所问,拨浪着脑袋,看不出是在点头或摇头。忽然,一侧的手术室大门开启,纪然慌忙起身,又跌坐回去,整颗心都被一根细细的丝线悬了起来。

  医生对女警低语几句,一直蹲着的女孩猛蹿起来,推开医生就要往里冲,被女警及时拦腰抱住。

  “爸——!你让我怎么办啊!爸爸!”

  女孩凄厉的哭喊响彻医院,纪然垂下头,硕大的泪滴止不住地砸在腿上。钢制担架车的车轮在地面沉痛地碾过,轻微的隆隆声几乎震耳欲聋。身旁的老胡起身,对殉职同事的遗体利落地敬礼,带起一阵疾风。

  四周重新静下来后,老胡伸手去拿纪然手里的照片,“别弄折了。”

  纪然紧紧捏着,不想给他。二人暗暗角力片刻,老胡说:“先不能给你。”

  纪然猛地松了手,掩面痛哭。因为他意识到,老胡带来这张照片的用意。如果闻名也殉职,那这便是遗照。

  电子钟的数字无声变换,老胡每隔几分钟,便用掌心狠狠地搓脸,进行一场无声的干洗,看起来困乏已极。

  “胡警官,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会?”

  “我正在休息……属于我们的那部分,已经忙完了。”

  纪然紧盯着“手术中”的指示灯,它暗下去的一刻,像无声的发令枪,他和老胡同时起跑,一马当先。

  前男友兼笔友被飞速推出,呼吸面罩下的英气脸庞惨白如纸,像是被抽干了血。

  “名哥名哥名哥!”

  医生斥责:“别唱歌,让开!”

  纪然不敢再喊,一路紧随,和老胡先后被挡在单人ICU病房外。他只好和那个毛扎扎的脑袋挤在一处,透过门上的玻璃向内张望。各类仪器冰冷矗立,心率、血压、心电、脉氧……各项生命体征指标在有条不紊地跃动,闻名身上多了一条又一条管子,仿佛成了生化人。

  纪然无声地挠着玻璃,眼泪自下颌成串滚落。

  老胡欲言又止,还是说:“你怎么这么能哭?”

  安顿好病患,医护人员陆续退出病房,仅留一位观察病情的护士。主治医生递来入住ICU病房的协议,镜片后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双眼毫无波澜,“谁是家属?”

  “我!”纪然扬起手,又黯然垂下,“我……不是。”

  “没亲人,”老胡飞速签字,“我是他领导。”

  “胡警官,”医生瞥一眼签名,“左胸一枪很浅,致命伤在腹部两枪,腹腔内大出血,目前深度昏迷,请做好心理准备。”

  老胡重重点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纪然急问:“能进去陪他吗?”

  “只能在规定时间探视,每天下午2点半至3点。留个人在医院,有情况随时通知。”

  单人ICU病房边,是间逼仄的家属休息室。透过墙上的玻璃窗,可以观察病房内的情形。纪然一动不动地伫立,盯了数小时,连眨眼的频率都降低许多。直到老胡买来便当和饮料,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

  饭后,老胡习惯性掏出烟,又丢在一旁。

  “对了,这个,急诊的医生给我的。”他从裤袋里摸出一个银色物体,塞进纪然手里。

  是刚恋爱时,纪然送的打火机,已经被体温捂热了。原本时尚雅致的外壳上,赫然两个对穿的窟窿,纪然直接看到了自己的掌心。

  他拼命把呼之欲出的泪压回泪腺,“怎么成这样了?”

  “他一直把这个空火机当宝贝揣在怀里,舍不得用,这次多亏它挡了一下,不然就不用抢救了。急诊的医生说,子弹擦过胸骨就停了。这孩子命真的硬。”

  纪然将它举在眼前,想象那颗穿透它的子弹,有多么凶猛、炽热,喃喃道:“怎么不穿防弹衣呢?”

  “你认为呢?”

  纪然沉吟半晌,“防弹衣不够了?”

  老胡又用掌心干洗脸,看起来有点无奈,“一个静好的夏夜,董事长在举行家宴,你的同事一如平常,而却你穿了防弹衣……这相当于直接往脑门上贴警徽。”

  纪然顿悟,因自己的愚蠢而羞赧一笑,用小指去探打火机上的弹孔。

  “是我教他抽烟的,总得有个消遣,对吧。我还记得他吸第一口时,呛得脸红脖子粗。”老胡又拿出照片轻轻摩挲,毛扎扎的脑袋垂着,“还有开车,也是我教的。说起来,他和我儿子一般大。”

  “他说,”纪然眉心微蹙,回忆起闻名对老胡的评价,“你是他生命里最接近父亲这种东西的人。”

  闻言,老胡用力在眼皮上揉搓一把,小心地将照片收回钱夹,“唉,你要是想要,回头我给你个电子版的。他唯一的真实档案也在我手里,所以他说,我攥着他的命根子。”

  调侃的笑意在老胡脸上绽开,一双小眼睛眯成缝,但很快又睁开,“我本来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但是……我也没办法。”

  纪然试探道:“那次你们吵架,是因为……”

  “任务延期了,”老胡干脆地回答,“但这不是我能左右的。我知道,他想结婚,想有家,他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包括带着你那一家子去旅行……我以前没给过他承诺,就这么一次,还他妈搞砸了。从那之后他总喊我老骗子,我能怎么办,只好笑喽。”

  纪然也挤出一丝笑。

  “但是,他从没说过后悔。”老胡顿了顿,小眼睛下视,转向那枚璀璨的戒指,“为什么分开了?”

  “他……怎么说呢,”纪然绕口令似的咕哝,“我以为他为我改变了,很多时候他看起来也确实变了,但其实他从没变过。”

  老胡没接着追问,起身端回两杯咖啡,“你认为这是他的缺点?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他是个轻易就能被改变的人,又如何在那样一个诱惑遍地的泥潭里,坚持十年。”

  纪然呆捧着一次性纸杯,震惊不已。自己怎么,从来没想到这个层面。

  “你是不是觉得,你们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看起来特别不合适?其实,你们是同一种人——不会轻易被世界改变的人。不过,他是个赤子,你是个傻子。”

  纪然微愠,不满地瞪眼,“我,我傻子?”

  为了抑制抽烟的冲动,老胡往嘴里连扔几颗口香糖,“不傻吗?你不是被一个老头子欺侮了?就那次,你差点凭一己之力,搞垮了我们的计划。要不是他自罚赢得高层赏识,很快就会被踢出核心部门。”

  “那把我说成傻子,未免……有失偏颇。”

  “我一度怀疑他暴露了,而你是黑帮向警方反向渗透的先锋。因为我不信天底下有这种缘分,工作的时候,恰好遇到心心念念的梦中情人?还是个大帅哥?还带着其乐融融人畜无害的一家子?怎么看,都是为他这个孤儿量身定制的糖衣炮弹,不被腐蚀才怪。我当警察三十多年,我从不信巧合。”

  老胡逼视着纪然,随后又眯缝起小眼睛,嘿嘿一笑,“跟了你一段时间,我发现你不是大智若愚,不是心里黑,你是真傻。所以,我果决地告诉他,就算是死,也不能说出身份。”

  纪然没想到,曾有人把自己塑造得如此牛掰,“就算我傻吧,可是我嘴很严的啊!”

  “你能忍住不告诉家里人?如果被你姥爷知道,第二天,全公园的老人都会知道,第三天就会传遍全城。况且,你还是个小酒鬼。”

  提到姥爷,纪然才想起联络家人。很快,洪福一行就风风火火地赶来,被老胡带进戒备森严的医院。

  一家人隔着玻璃,默然观望。洪福突然低声感慨:“唉,这孩子一脸反派样,竟然是个正面人物……放心吧然然,凭我的经验,类似的场景,一般都会化险为夷的。”

  “你哪来的经验?”

  “电视剧。”洪福又望向纪叙,“那回,咱们算是袭警吧?”

  老胡目光犀利,在他们脸上飞速轮转,“袭警?”

  “名哥这小子把我外孙按在床上一顿亲,被我用锅给拍了。”

  老胡一怔,无奈地摆手,“算见义勇为。”

  纪然整张脸都烧得红透了,“姥爷!说这些干嘛!”

  “我这不是跟胡警官确认一下嘛,不然我这么大岁数犯了法,岂不是晚节不保。”洪福安心了,用胳膊肘怼怼纪叙,“算见义勇为呢。”

  下午短短半小时的探视时间,眨眼即过。纪然穿戴好隔离服、鞋套、帽子口罩等,轻握着闻名的手,轻唤着他的名字。他如孩子般沉睡,眉目无忧无虑地舒展,浓密的睫毛歇落在卧蚕处。想来,自己也是袭过警的,用自制的防狼喷雾。

  入夜后,整座医院更显沉静,偶尔掠过一串急行的脚步声,仿佛一个在睡梦中也时刻警备着的巨人。

  纪然让家人回去休息,自己蜷在休息室的长椅上打瞌睡,不时惊醒,飞奔到玻璃窗边,去确认闻名还没被死神夺走。他开始嫉妒此刻陪护在床侧的护士,非常嫉妒,恨不得哪里漏电,让自己的灵魂穿越到对方身体里。

  老胡环抱手臂,血红的小眼干瞪着,如泥塑般僵坐。纪然怀疑他本是睁眼睡觉的。

  “为什么选他?和他是孤儿有关系吗?”又一次惊醒后,纪然凝望着一墙之隔的爱人,抛给老胡这个问题。

  后者终于挪动了身子,骨节嘎巴作响。他思忖许久,才蚊呐般含糊道:“从我个人角度,有。”

  直到天亮,纪然没再和老胡说过一个字。他知道,他的内心如油烹火烤,但不想出言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