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一
“嘶……”倒抽了口冷气,萧冥羽这次是真的惨白了脸色。他的双手大拇指在那天的吊打中完全脱臼,细绳深深勒进肉里,如果再晚些时候解下来,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两根手指能生生被勒断。十指连心,纵然不想表现的多娇气,这一下却是再也忍不住的。
低头看了看萧冥羽被包起来的双手拇指,还是手背上脸上的处处伤痕,大海重重的一拳砸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这笔债,早晚让小鬼子们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义愤填膺的话在小小的汽车空间里引起的几个年轻人的共鸣,各个都一腔仇恨两眼怒火。
开车的司机年长他们几岁,此刻也显得最为镇定,车子虽然急速的向前驶去,话却说的很是慢条斯理:“只要人回来了就好,我们在德美医院的同志说宗坤头部受过重创,暂时性失忆也是可能的,等见到了曼婷,也许就会想起来了。”
司机的话无疑是剂宽心药,让大家的情绪都稍稍缓和了些,只有萧冥羽暗暗蹙起了眉头。
这个曼婷是谁?是“宗坤”的女朋友么?让他代替宗坤去抗日也许还可以,但让他去代为照顾人家的女朋友,这恐怕就比较难了……
第四章 向往新生
河北省香河县淑阳镇一个绸缎庄的后院,不大的天井里搭起了一个葡萄架,节气还早,远不到葡萄成熟的时间,现在才刚长出些不大的嫩叶来。
今儿天气不错,漏下些斑驳阳光的葡萄架下,围着张低矮的方桌零散的搁着几个板凳,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跪在一张板凳上趴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学写“中华”二字。孩子手中用的那支钢笔,正是萧冥羽从德美医院那位医生口袋里偷出来的那支。
萧冥羽从西屋里走出来,穿了件洗的泛白的蓝布长衫,手里握了本一看就有些年头的旧书。
走到桌旁伸头看了看小男孩的字,萧冥羽将那本《东方杂志》放在桌上,由后面握住了孩子的手。小男孩扭头看了他一眼,甜甜一笑,由他带着将那个繁体“華”字写的更齐整些。
“爸爸,这两个字念什么?”写完华字的小男孩抬头看见了刚被萧冥羽放到桌上杂志,指着上面的两个字问他。
那是他闷极无事随手翻看的一本民国十三年的旧月刊,刚好看到鲁迅先生发表在上面的《祝福》那页。
“祝福。”简单的告诉孩子,萧冥羽依然不太适应给一个三岁的孩子当爸爸,虽然他已经当了三个多月了。
这个孩子是“顾宗坤”的亲骨肉,顾韬世。
之前只以为曼婷会是“宗坤”的女朋友,等被安全的送到淑阳镇的这个绸缎庄养伤见到曼婷后,他才知道,曼婷原来是宗坤已经成亲四年的妻子,他们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韬世。而最为让他吃惊的是,现在的“宗坤”自己才不过十八岁而已!
来这里养伤的两三个月里,萧冥羽终于把自己应该知道的东西了解了一个大概。
现在是民国二十八年,即西元一九三九年。他所占用的这具肉身的原主人“顾宗坤”生于民国十年秋末天津卫的一户殷实人家,祖父曾就职于开平矿务局,其父与人共同筹资在山西开办过煤矿,其母为南开女中教员,正是由于家境颇好,“顾宗坤”才被祖父病逝前安排和童养媳曼婷早早结了婚。“顾宗坤”的父母都是留过洋的民主进步人士,本来是不同意他们这么早结婚,但最终还是不好违逆老人临终前的遗愿,为他们举办了婚事。婚后不久比丈夫大了三岁的妻子曼婷怀孕休学,“顾宗坤”独自在天津耀华中学就读。
民国二十六年,为鲸吞中华万里河山而蓄意制造北平卢沟桥冲突的日寇拉开了全面侵华的序幕,天津随即沦陷。七月二十九、三十日,日军对包括南开大学、南开中学、南开女中等目标进行重点轰炸,“顾宗坤”于南开女中任教的母亲不幸和前来接他的丈夫一同遇难。
“顾宗坤”在同学的帮助下贱卖家产,匆忙携家眷搬进了耀华中学所在的英租界。彼时,耀华中学校长赵天麟先生已收留了几百上千因学校被毁而无处可去的南开等校的师生。
同年八月,“顾宗坤”和结识的志达中学、工商附中、圣功女子中学等多所中学的进步学生,在英租界松寿里的一处院落内许下“抗日杀奸,复仇雪耻,同心一德,克敌致果”的誓言,正式加入了“抗日杀奸团”,与大海等人多次参与过如在为日军提供军服的服装厂或播放辱华影片的电影院安放炸弹的活动。
这也是令萧冥羽吃了一惊并由衷佩服的,他原本以为“顾宗坤”是重庆或者延安受过训练的专门特工人员,结果刚烈到受刑而死的十八岁青年竟仅仅只是一个进步的爱国学生而已。若没有侵华战争的爆发,他现在应该是一名在天津国立北洋工学院就读的大学生。天津沦陷后,这些学校已经迁往了内地的国统区,“顾宗坤”为了抗日杀奸的目标而留在了天津没有继续去读书。
其实萧冥羽本可以一走了之,可当人处在这样一个特定环境中,在接受了抗团成员的帮助和曼婷的悉心照顾后,他真的做不到伤一好就扔下这可怜的孤儿寡母独自抽身而去。
一件全毛大衣呢的对襟黑马褂由身后披在萧冥羽身上,柔柔的女声开口:“早晨天寒,穿得单了要害病的。”
萧冥羽转头,轻声道谢:“谢谢。”
曼婷笑着摇头,眼底却是满满的隐忧,被她一敛眉睫掩了去:“晌午想吃什么,我去买菜。”
抚摸了下写字男孩的头发,萧冥羽低头问:“韬世,你想吃什么?”
韬世停了笔略想了想,欢快的答道:“吃鱼!”
“那就听韬世的吃鱼吧。”
曼婷点点头,他丈夫的口气是带有几分询问语气的,乍看之下,两夫妻凡事有商有量,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一对贤伉俪。可曼婷就是觉得丈夫被从日本特务手里救出来后,整个人全都不同了。如果是头部受伤忘记了他们所有过往也就罢了,可连很多的生活习惯也都变了,比如他儿时曾被鱼刺卡过,是从不肯吃鱼的。
曼婷挽着个篮子前脚刚走,绸缎庄的周掌柜后脚就领进一个人来,正是那天在德美医院背他下楼的那个男生,萧冥羽现在已经知道他叫丁盛易。
“盛易,你怎么来了?”萧冥羽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丁叔叔!”韬世见是每次来都会给他带些零食的丁盛易,很开心的扑了过去。
一把将韬世抱起来,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马口铁包装的罐头来,丁盛易递给韬世:“这个给你。”
“是罐头?”三岁的小家伙也见过些世面,但看到平时很少吃到的午餐肉罐头还是很兴奋:“谢谢丁叔叔!”
萧冥羽已经知道丁盛易的大哥在万通洋行做海员,经常会把海上发的罐头省下一些来接济家人,也就不奇怪这罐头的来历了。
“韬世乖,陪周伯伯去前面看铺子好不好?”周掌柜从丁盛易怀里接过韬世,向二人轻轻点了点头,带着孩子返身回了前面的店面,还不忘小心的将后院的门给关好。
“我们里面说吧!”
萧冥羽知道丁盛易大老远的从因为刺杀程锡庚案而被日军全面封锁了的英租界赶过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时下天津大雨导至海河决堤,市区全部被淹,英租界地势低洼,灾情非常严重,丁盛易来去一趟更是极为不便。
将丁盛易让到窗旁的八仙桌前坐下,萧冥羽拎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茶。
“德美医院的事情风声依然很紧,死了四个日本特务,近藤气疯了,德租界里到处贴了你的通缉画像,二哥和大海的意思都是让你带着家人先去重庆避避,等过了风头再回来。”
萧冥羽现在已经知道了“顾宗坤”被捕的经过,那天他和一个叫来宝的抗团成员一起在大和公园安放完炸弹,返回德租界的去拿印刷的抗日宣传单时被特务发现。“顾宗坤”掩护来宝及时去通知了隐藏在照相馆里其他抗团成员,而他自己不幸被捕,并最终就义。当然,就义这件事,除了萧冥羽以外,其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毕竟“顾宗坤”的肉身还在这里。
没有推拒,萧冥羽觉得自己应该为曼婷和韬世负起责任来,这大概也是老天安排他穿越重生到“顾宗坤”的身体里的目的吧?算是为他前生变相支持了战争而恕罪。
“随便想个名字吧,再给我找张你的证件照,尽快给你办个良民证,混进北平,乘火车由平汉线去汉口,再想办法转去重庆。”拿出随身的纸笔铺到萧冥羽面前:“还有两个同学也要办理混进租界的通行证,都写这上面吧。”
丁盛易的这话倒是提醒了萧冥羽,当即脱口而出:“萧冥羽,就叫萧冥羽吧!”拧开钢笔写下名字,萧冥羽将纸笔还了回去,又返身打开一个抽屉撕下了学生证上的照片递给他。
接过看了看,丁盛易将纸重新叠起来,同照片一起收好:“那我就先走了,三天后我要是不能自己来也会找人给你送回来,拿到后就尽快动身。刺杀程锡庚的几个同学也已经由天津乘船出海,到香港再转重庆,到那里你们也许会碰到。”
说完丁盛易起身就要走,萧冥羽却拦下了他:“曼婷去买鱼了,吃过午饭再走吧!”
丁盛易看了眼手表:“来不及了,你知道现在天津灾后痢疾、伤寒严重,大海从他叔父那里听说一个日商刚进了一批西药,高价出售借灾敛财,我们准备今晚去帮他散散财。”
知道他们有行动,萧冥羽也不好再拦,两个人郑重的握了握手,丁盛易随即离开了绸缎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