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一
林耀庭到底是淋着雨走的,萧冥羽返身准备回钟家庄时,才发现原来在大雨中淋成落汤鸡的不只是他和林耀庭两个。
“曼婷……”
曼婷愣愣地站在土路中间,已经不知站了多久。萧冥羽靠近后才认出是她,但曼婷的表情已经石化,几乎可以算作没有表情。
萧冥羽脑中轰然冒出了一个认知,曼婷看到了!他和林耀庭在路边拥吻的场面,曼婷全部看到了!
在风雨中默默相对,萧冥羽开不了口为自己解释,亦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会让对方好过些。
定定地看着萧冥羽,曼婷不确定自己能否看得清他此刻的模样。雨水和泪水在眼前晕染开来一个模糊的世界,更何况,这本就是个光线极差的雨夜。
丈夫原来也是有着那样浓烈的感情的,即使只是几道闪电的光亮,但已足够让她看清楚丈夫从未对她展现出的那种深刻爱意。他们吻得是那么投入,抛去男人吻男人的违和感不谈,会让人觉得天地就是为了他们两人才创造了彼此,他们在一起,才是天经地义的。
比身体距离更远的,是心的距离……宗坤的心,已经完全不在她身上了……
曼婷哭,不是因为眼前这个一直被她亦情人亦弟弟来爱着的男人爱上了别人,而是身为一个女人,她此生还不曾被人如此深刻的爱过!
这一瞬,曼婷觉得自己活得很悲哀……
不记得是几岁到顾家的了,只记得很小很小的年纪,她就牵着一个奶娃娃的手拉着他蹒跚学步。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奶娃娃长大后会成为自己的丈夫。之后因为顾家爷爷的病,他们没有等到彼此长到足够大就结婚生子了。但这一切都似乎还是按照预设好的轨迹在走,一直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直到,战争开始。
曼婷体谅的去想,也许变了的先是环境,然后才是人心吧。更或者,丈夫结婚时年纪真的太小了,小到他还不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
大雨里,两个淋得狼狈的人相对无语,曼婷却从心里恨不起对方来。她总还可以回忆起拉着丈夫小手学走路的样子,就好像两三年前拉着韬世那样。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曼婷觉得自己应该会一辈子就这样平静安详地走下去,相夫教子,将来再含饴弄孙。
可现在,一切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或许该更认真地想一想,她那常常把宗坤和韬世放在一起作比较的感情,是否真的就是爱情……
“曼婷……”萧冥羽试图伸手擦去她脸上的雨水,可手举到曼婷颊边,忽而没有了触碰的勇气。他不知道,曼婷会不会厌恶他的触碰。
微微扬起头,曼婷把手上一个已经湿透了的布包递给丈夫:“我给你做了两双鞋,许久没做过了,不知道尺寸有没有记错。”
心头像被压上了铅块,坠得萧冥羽几乎不敢正视曼婷的目光。深深的愧疚啃噬着他的心,这样善良的女子,他却注定要辜负。
“我很抱歉……”雨声依旧很大,却掩不去他语气中的恳切:“请相信我从没有刻意想要伤害过你!”
“我原谅你。”曼婷向他看过来,用一种带了些悲苦虚弱感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我原谅你了宗坤。”
这种语气让萧冥羽一下子就领悟到对方这么说,是不想让他左右为难。
“谢谢你,曼婷。”这五个字,让萧冥羽的声音哽咽了。
轻轻摇了摇头,曼婷转了身,往回村的方向走去。脚下凹凸不平的土路已经布满了一个个泥水坑,曼婷的布鞋踩下去,溅起的泥水脏了白袜和阴丹士林旗袍的下摆。
看到曼婷步伐颠踬的一个踉跄,萧冥羽两步追了上去将险些摔倒的人扶住。
曼婷的视线扫过丈夫扶着自己的手,然后慢慢站直了身子,将已经全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轻轻捋到耳后,才淡淡说了一声谢谢。
“请不要对我说谢谢,我连应该做的都没有做到。”萧冥羽是带着满腹怆恻之情说出这话的。
“宗坤,不要活在对不起里。”转过身来,正视着丈夫的眼睛,曼婷的语气更像是个大姐姐:“你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如果说错,那也是我们这段婚姻的错,是造化弄人。”
萧冥羽几乎已经看到了曼婷化身为神祗,高高地站在了一个自己不能企及的位置,这让他觉得自己分外渺小和自私。如果可以迁就,他一定会放下一切来迁就,可无法扮演好丈夫角色这件事,无论怎样迁就,也不可能给曼婷身为妻子该有的幸福。萧冥羽现在只能这么来安慰自己,以希翼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
两个人在默默无声中向前走去,直到村口,曼婷停了下来。萧冥羽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然而对方只是简单地冲他点了下头,就加快了步伐率先进了村子。
把丈夫甩在身后,曼婷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让泪水尽情地流了。下雨前她本想偷偷去老村长家给丈夫送上两双亲手做的布鞋,结果意外看到丈夫向村外走去,一时好奇才跟了过去,没想到却看到那样一幕。不过现在曼婷想,就算她预先知道看到的会是这种场面,也许还是会选择跟上去看一看吧?毕竟,看到了,才会彻底死心……
怕遇到熟人,萧冥羽独自在雨里多矗立了一会儿,直到雨幕在他和曼婷之间织出了一道模糊的网,看不清对方身影了,他才抬步往老村长家屋后走去。
这个雨夜,有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失眠了……
三天后,来接萧冥羽回城的车到了,一起到的还有做麻油生意的金大牙金老板的卡车。十箱猪鬃收上来不可能直接搬回去,单雇辆卡车又装不满不划算,一般就是就近村子收购猪鬃的两个老板合雇一辆卡车。
萧冥羽走时没有刻意去跟曼婷母子告别,最后到钟婆婆家取猪鬃时两个人有过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流,他想曼婷是知道他要走的。忙着教课的曼婷气色倒比他想象中的要好,这让他多少安心了些。
回到南京城里,将猪鬃交到了朱会长工厂的仓库空地上,萧冥羽就回了亨通银楼。这三天,他是真觉得累了,累心。
然而更累的还在后面,坐在汽车上路过街口那家理发店的时候,忽然看到店铺门上挂出“东主有喜停业十天”的招牌,这让他就是一愣。
这是军统局为他设立的联络站,怎么会无缘无故关门了呢?不露声色地回到银楼,萧冥羽弄了盆水简单地擦洗了一把,百思不得其解。枯坐着自然也不是办法,所以就先换上了件干净的长衫去了银楼对面的那家小馆子吃饭,准备吃饱了再设法去打听一下。
进了店捡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随便要了一碟麻油干丝,一碗什锦豆腐涝外加一小笼蛋烧卖,萧冥羽吃的心事重重。
结果越是心情不好,找晦气的还越多,他一个人吃得好好的,后面一位客人突然站起身向后推了下椅子,整撞在了他的椅背上。萧冥羽正往嘴里送豆花,这一下勺子杵在下巴上,刚换上的长衫就被洒出来的豆花给弄脏了。
“哎呀,这位先生,真是对不住了,您看我这真不是诚心的。”后面的人忙道歉,萧冥羽听着这声音分外耳熟,抬头一看,顿觉惊喜。
这位过来跟他赔不是道歉的人竟然是当初他刚到南京时,跟秃鹫来火车站接他的那个司机灯影。
忙说了不要紧,灯影就使了个眼色给他,萧冥羽顺着他的目光一回头,发现跟灯影同桌吃饭的人正是秃鹫!
灯影拿出条手帕连连道着歉给萧冥羽擦衣襟。会意地接过手帕,果然发现下面有个纸团状的东西。萧冥羽把纸团留在掌心,胡乱擦了两下就把手帕还了回去。
一场小风波毫不引人注意地平息了下来,灯影他们结完账先走了。萧冥羽照旧把一顿饭吃完,而后才不慌不忙地离开了馆子。
等回到亨通银楼楼上,萧冥羽反锁好房门后打开字条,原本暗自紧张着上面会有什么命令,结果却只看到一个旅馆地址,看来是有事要约他面谈了。准备把字条毁掉前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发现地址碰巧是之前安排曼婷母子住过的那家小旅馆,因此萧冥羽轻车熟路的就找了过去。
咚——咚咚,一长两短的三下敲门声后,老旧的木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半人宽的缝隙,萧冥羽立刻侧身闪了进去。
开门的灯影探身往外面左右看了下,确定四下无人,才轻轻将门关上锁好。
“北极熊,好久不见。”秃鹫从窗边的椅子上站起来,对萧冥羽露出了一点久别重逢的微笑。
“好久不见。”萧冥羽看看秃鹫又看了看站到自己旁边的灯影,突然有些感慨。
其实严格说起来,他们三个并不算熟,仅仅也就是刚到上海时见过几面而已。然而有过一起出生入死的经历后,萧冥羽却在心底感觉见到他们很亲切。
“坐下来说话。”秃鹫让萧冥羽坐下,灯影却始终站在离房门很近的地方注意听着外面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