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川下江 第35章

　　帮这小妮子撒谎肯定是不行的，又不能当着她妈妈的面拆台，允唤林只能告诉她哥哥姐姐，“别想着撒谎啊，好好跟胡阿姨说说。”

　　将杨慧送回家，刚到家门口，便看到胡阿姨气急败坏地冲出来，手里还捏着扫帚，这架势不像是吓唬杨慧的，“你翅膀**是不是，逃课不说，大半夜的还不回家。”

　　杨慧拼命往允唤林背后躲，哆哆嗦嗦道，“唤林哥！唤林哥！”

　　“你给我过来！”杨堪妈伸手想把杨慧拖过来，哪料她左躲右闪的，正好允唤林也在劝，杨堪爸爸也从家里出来。

　　“哎！算了算了，都回来了，消消气。”杨堪爸给杨慧使了个眼色，杨慧垫着脚尖往楼上跑，生怕她妈妈听了这动静又哪根筋没搭对，冲上来揍她。

　　主角都跑得没影了，杨堪妈当着唤林的面不好发作，只能问了问奶奶的情况，这难免又是一阵伤春悲秋。

　　唤林别了杨堪父母，才往家里走，卷帘门紧闭，唤林掏出钥匙开门，实在没力气收拾洗漱，连灯都没开，摸黑往床上一躺。

　　精神上再怎么疲惫，可允唤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起身摸索着抽屉里的call机，按亮了屏幕，果然上面的字体在缓缓滚动。

　　如果说人心是堤岸，在决堤时，每一次浪潮地冲击，都是目的明确的，允唤林揽过被子盖在头顶，那下一次…他偷偷在心里想，下一次杨堪对他说，想要留下来的时候，他一定会果断答应，那些欲拒还迎、心惊肉跳地犹豫和徘徊，全部都留给第二天早上吧。

　　一夜没等到杨堪的电话，允唤林一早醒来，盯着头顶的楼道轮廓发呆，做个饭给奶奶去送，找机会和杨堪通上电话，还有杨慧的事情，总觉得不能瞒着杨堪家里人。

　　唤林起床做饭，在冰柜里翻来覆去找昨天剩下的半碗鸡汤，硬是没找着影，只有一些冷藏的排骨。

　　塑料口袋发出沙沙的声音，允唤林一边扯开塑料袋，一边纳闷，便听到王敏的声音，“唤林，今天做什么吃的？”

　　楼梯口，王敏正挺着显怀的肚子下来，唤林瞥她一眼没搭理，侧身想往楼上走，像是猛然记起什么来，驻足问道，“冰柜里的鸡汤呢？”

　　“喝了。”王敏倒也不客气，平和地看着允唤林。

　　手里排骨的寒气，根本压不过胸口气势如虹的火气，唤林脖子上青筋暴起，两腮在剧烈喘息下瑟缩着。

　　王敏快他一步，先阴阳怪气喊道，“允诚你看看你儿子，喝他剩下那点鸡汤，对我什么脸色？老太太喝过夜的东西也不好吧，这不是还有排骨吗？”

　　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允诚扒拉一下王敏的胳膊，转头没情绪道，“赶紧上做，不然又像昨天那么晚。”

　　唤林无声瞪了王敏一眼，一头钻进漆黑的楼道里，身后王敏还拐弯抹角地挖苦允诚，“你先前不是说他不是你亲生的嘛，这没两天就转性子啦，态度都变好了？我还成了你俩之间的挑拨是非的人了不成？”

　　大概是允诚没搭理她，王敏还不依不饶，“那以后还有没有我们娘俩的位置啊？我看你不会把他赶出家，赶我出门可能性更大点。”

　　说自己是野种这种话，允唤林从小到大听得多了，没觉得允诚现在的态度有多好，只是不不及以前差了就是。

　　照王敏这话的意思，他们家里怕是有金山银山遭王敏惦记，允唤林觉得又可笑又可恨，谁把谁赶出家还说不一定呢，要不是奶奶在家，他巴不得自己跟这个家里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71章

　　放到平时，允唤林也不会去计较这点东西，此时的允唤林看王敏是横竖都不顺眼，鸡汤的事情只能说过去了，说不上是算了。

　　唤林在二楼没待多久，又听到允诚叮叮咚咚地上楼，只字不提王敏的事情，说道，“你做好了送来，我先去医院。”

　　允诚对奶奶愧疚，连同对自己的态度都改善不少，允唤林没觉得受宠若惊，淡淡道，“好。”

　　灶上的排骨烧得呼蚩作响，肉香飘得整个巷子都是，允唤林知道自己做饭动作慢，平时做得少，总是看奶奶张罗，真到不得不自己上手的时候，摆弄个菜刀都略显生疏。

　　他将王敏的事情抛在脑后，冷静下来炖这一锅排骨，直到雪白的汤水翻腾，锅盖也盖不住蔓延出来的肉香时，唤林撒上葱花，将排骨盛出来。

　　这顿饭花了不少时间，下楼时王敏正躺在长椅上看满是雪花的电视，见着唤林提着保温盒下来，多半是想问吃饭的事情，但欲言又止转过头继续看她的电视。

　　唤林也没打算和王敏说话，进楼道下摸出call机揣到身上，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

　　他现在就想杨堪给他打个电话，听他发发牢骚都行，这样担惊受怕，光受气的日子过久了，整个人像是膨胀的气球，会在一个极限时刻，山崩地裂的。

　　可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情，从家里到医院也就个把小时的功夫，他向杨堪抱怨机会渺茫，穿过巷子，已经路过平时打电话的小店。

　　沿着街道往石阶上走，码头被彻彻底底的丢在身后，经过县城最闹热的街区，眼看着快要到医院，允唤林泄气地抠在call机的按键上，按键发出沉闷的声音，被闹市掩盖了大半。

　　“滴滴…”就在允唤林快要放弃的时候，call机滴滴答答地叫了起来。

　　他快速拿了出来，屏幕上滚动的字体让他欣喜若狂，“没两天就得回家啦，不用给我打电话，就告诉你一声。”

　　那这种事情杨堪怎么能自作主张呢？他没说过不打，杨堪有本事发消息，凭什么不准自己回电话，允唤林又急又气，朝四周张望着。

　　怕杨堪等不及离开，怕错过任何一个有座机的小店，目光终于落到一家小卖部前，唤林疾步走了过去。

　　其实从接到消息，到允唤林拨通电话，前后不超过两分钟，可就是这两分钟，也足够让他胡思乱想，伴随着漫长的忙音，当那边接起电话时那声“喂，”格外的动听。

　　是杨堪。

　　允唤林缓缓松了口气，靠在玻璃柜上，嘟囔道，“你没走啊…”

　　电话那头，杨堪也像是跟着松了口气，无奈道，“是你，你会走吗？”

　　虽说他嘴上说着让允唤林不用回电话，那任谁没有点侥幸心理，任谁不会有所期待呢，允唤林怕是不知道，自己每次给他发过消息后，都会刻意等一段时间，能接到电话是惊喜，接不的失落也没人感同身受吧。

　　允唤林竟然没回答，杨堪心头那点委屈和别捏越发凶猛，他知道允唤林最近忙，但有什么事好歹得告诉他一声，非要到了自己撬开他嘴巴的时候，他才肯说吗？

　　“我每次发完消息都等的。”杨堪本来不想说的，说出来不是为了允唤林心疼愧疚，他就单纯的为自己不平。

　　允唤林当然知道杨堪的习惯，自己每次回电话，杨堪总能接到，哪怕再怎么担心杨堪等不及走掉，在听到杨堪声音的瞬间，那种安心是无法言说的。

　　可他没想到杨堪会这么直白地讲出口，甚至打乱了允唤林的思维，“没…看…”

　　他说了个漏洞百出的谎，杨堪这次没顺着台阶下，“知道你应付不过来，但是总得告诉我一声，你不让我着急回家，我也不会回来，但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信你有事会跟我开口呢？”

　　允唤林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很多时候都会顾此失彼，就像是当初杨堪表白那会，他永远把杨堪的利益放到最后，很多时候不叫做得不够好，而是太把杨堪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

　　“对不起…”允唤林知道自己善于隐藏，不懂表达，说多了怕说错，不说又怕杨堪多想，“下次…我一定说…”

　　允唤林少有的坦率，杨堪像是就在等他这句一样，欣然接受了对方的歉意，方才那副委屈的样子不复存在，“行，下不为例。”

　　总觉得自己着了杨堪的道，可允唤林又找不出什么毛病来。

　　见允唤林没有再说话，杨堪试探道，“说你两句就生气了？”

　　他哪有，他没生气，他本来就一肚子火，想要找杨堪抱怨的，杨堪倒好，先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现在有火都不知道该不该发。

　　“没有…”这句没有如今听来着实没什么说服力。

　　杨堪埋怨道，“刚才答应我以后一定说的，现在连生气都不肯承认？”

　　允唤林没辙，“我没跟你生气…我就是烦…”

　　“烦什么？烦我？”

　　“王敏把我的鸡汤喝了。”这语气像是慧慧小时候被同学抢了零食，回家告状一样，“我炖给我奶奶的，昨天带去医院一半儿，今天我再找就找不着了。”

　　杨堪听完应和道，“是挺烦的，以后别做那么多了，就做你跟奶奶两个人的份儿，要吃她自己做去，反正剩饭剩菜吃多了不好，她爱吃就吃，这次就算了。”

　　允唤林有些哭笑不得，他本以为杨堪好歹会劝自己几句，怎么就顺着自己的意思，“她现在怀孕了，我还懒得跟她吵。”

　　“那就别搭理她，真烦人，在别人家还翻箱倒柜的，下次东西都藏紧点，别让她看到。”杨堪还没完没了了。

　　允唤林一阵语塞又道，“你干嘛？哪有你这样的，这么小气。”

　　这还倒打一耙，杨堪笑道，“你不是嫌她烦嘛，我替你说话，你还说我小气。”

　　唤林那头沉默一会儿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杨堪轻笑道，“高兴了？不高兴就别做那么多了，你管她那么多，她自己都照顾不好，当什么妈。”

　　挂了电话，允唤林心情稍微好些，连脚步都轻快不少，朝着医院走去。

　　刚进病房，奶奶和允诚都不在，允唤林放下保温盒后去才出去找人，从走廊一头到另一头，唤林看到允诚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

　　不知怎么地，允唤林脸上赫然一僵，关节像是生锈般，往前走几步都艰难不已，允诚一脸铁青的看着允唤林，抹了把脸后，道，“在抢救。”

第72章

　　医院格局很意思，医院一头有护士抱着婴儿出来，门口的家属簇拥上去，这个生命被人期待。一头有医生护士将人推进手术室，家属在焦灼慌张的等待，氛围满是肃穆。

　　希望和绝望充满突兀。

　　唤林面目僵硬坐在长椅上，他没有在医院等过任何人，手脚冰凉。身边的允诚断断续续道：“我刚来…就见你…来…奶奶眼神涣散…推进去这么久了，都不见…医生出来…说句话…”

　　手术室的门忽然打开，医生向父子俩走来，允唤林盯着雪白的大褂发呆，白色多数时候看来是希望，此刻在唤林眼中却是突来的大雪，没有温度，没有情感，唤林想要发抖，却做不到，希望轰然倒塌。

　　医生说尽力了，允唤林没什么反应，看到奶奶盖着白布出来，他依旧没反应。

　　耳边医生交代的事情，他记得格外清楚。出院手续，死亡证明，火化证，抚恤金。

　　原来一个人离世时还需要这么多道繁琐的工序。

　　允唤林没有时间想别的，他独自收拾好东西，办好出院手续，又叫人将奶奶的遗体送回码头。

　　码头上的人没有去殡仪馆的习惯，遗体都安放在航运大厅。

　　街坊四邻目送着棺材进了巷子，未料到允家老太太几天前还是精神抖擞，去了躺医院便撒手人寰。

　　殡葬乐队的唢呐声穿透力极强，杨堪妈正帮牌客搭个角，耳尖的牌客随口道：“我怎么像是听到哀乐了…”

　　杨堪妈手上一哆嗦，连牌都险些没拿稳，“先不打了，我去看看。”

　　允家老太太没了的消息，杨堪妈刚走出家门口便听到了，街坊专门来通知杨堪妈，催着她下航运大厅帮忙。

　　除了殡葬乐队，还要请殡葬化妆师，还得请个道士算算火化和下葬的时间，遗体要在大厅放三天，街坊邻居的每一笔礼钱他都要记得清清楚楚，他没空去想别的，每一件事他都要做得妥妥帖帖。

　　杨堪一家陪着唤林守了两天的夜，杨堪一直没联系上，想催都催不了。杨堪妈更担心唤林，从守夜到行祭，没见允唤林掉一滴眼泪，在那些哭天抢地的哭丧声中，唯独没有唤林的。

　　唤林有条不紊地做着每一件事，就连上妆后穿寿衣，允唤林都没有假手于人，这些天听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自己来吧。”

　　唤林收拾好奶奶的遗物，火化时间被定在第三天一早，火葬场在县城最偏僻的乡镇里，跟着灵车来的人不多，陪着唤林看奶奶最后一眼。

　　杨堪昨夜打电话回家，没有人接，今天机动船到岸，依旧不见妹妹和允唤林。他只当是家里没人，也没多想。

　　正想着能提多少东西回去就算多少吧，没等杨堪钻进船舱，趸船上的值守员便说：“杨堪你可算回来了，你妹妹他们来找了你好几次。”值守员催促着，“你别拿东西了，允家老太太没了，今天火化。”

　　杨堪恍惚，险些一脚踏进趸船和机动船之间空隙。没等值守员说清楚，杨堪一路往家里跑。

　　航运大厅里的灵堂拆了一半，搭棺材的长板凳横七竖八挡在路当中，纸钱散了一地，遗落的白布沾上泥水，火盆中不见灰烬，只弥漫着人皆尽去的气息。

　　街坊见到杨堪都会嘟囔一句，“才回来啊，杨堪，你家里人都去送允老太太了。”

　　唤林家没关门，王敏独自坐在里面嗑瓜子，看见杨堪后，似笑非笑，“你回来晚了，灵车这会儿估计都到火葬场了。”

　　杨堪没搭理她，找了个板凳靠坐到柜台里，等唤林回来。

　　火化前的最后一面，是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面，从此这个人的音容笑貌，都只留存于别人的记忆里。记忆又是一块石头，上面刻画你所有的回忆，在风霜中一点点被磨平，记忆也随之模糊。

　　下葬时间定在明天，骨灰盒还需在火葬场存放一夜，灵车满带哀苦的来，又萧条的去。

　　唤林从医院带回来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堆在柜台口，几天了也不见人收拾。杨堪顺手将这些东西摆弄整齐，提起保温盒时，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手臂肌肉都在哆嗦。

　　他鬼使神差地拧开盖子，汤汁结成了油块，乳白的一层覆在最上面，包裹着显露出来的排骨，还能闻到一股酸味。

　　杨堪想到那天允唤林的话，唤林说他做了排骨，要给奶奶送去。

　　排骨汤原封不动的提了回来，奶奶一口都没喝上。杨堪被这股酸味刺激到鼻子堵塞，眼眶通红。拧紧盖子后，巷子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