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英杜
庄奕朝他一笑,还给他奶昔,又陪他去做核磁共振。他毛衣上的金属扣子太多,没法穿着进去,任雪原现让人拿一件病号服,让他替换。
寻聿明躺到共振仪的外床上,庄奕抱走他的衣服, 护士给他卡上头部固定装置,然后关上了门。
任雪原走到外面, 走廊角落里刚好有个开着的小门, 他掏出烟盒,指指门外,无声地询问他,是否一起抽烟。
庄奕勾着嘴角一早晨, 脸都快笑酸了。此刻寻聿明不在, 表情再也绷不住,终于严肃下来。他心里隐隐担忧,有点烦躁, 正想抽支烟排遣,可惜这周的配额早超了。
任雪原的邀请正中下怀,他走出门,从烟盒里抽出一颗,就着任雪原手里的打火机点燃,道了声:“谢谢。”
“戒烟了?”任雪原自己点一支,和他面对面地吞云吐雾。
庄奕左手插在裤兜里,胳膊上还搭着寻聿明的衣服,右手捏着烟吸了一口,“被迫的。”
任雪原看一眼磁共振室,一副了然的神色,“也是,什么都比不上健康重要。”
“他的结果什么时候出?”庄奕心有戚戚,也很担心寻聿明的情况。
这段时间他悄悄查了一些资料,据寻聿明之前所描述的,譬如情绪失控、性格变化、视力减退、不自主流泪,这些症状来看,他若真有问题,也是出在脑袋里。
通常这些情况会发生在孕妇身上,因为孕期内分泌改变,受荷尔蒙影响,身体机能会发生一些奇异的变化。但普通人并不会,除非有什么病灶导致了失常。
如果真是颅脑问题,寻聿明是专家,他心里应该有谱,只是没有判断依据,无法下结论。庄奕担心的是,他虽救人无数,一双手治愈过不少疑难杂症,自己也是最好的大夫之一,但他再能干,也无法给自己开刀。
庄奕害怕,怕这来之不易的相聚又成泡影,怕憧憬向往的未来终归梦幻,更怕时间匆匆流逝不能和他多温存片刻,他们现在越幸福,他便怕得越厉害。
任雪原不能完全体会他的感受,但也想象得出来,“要得急今天就能出结果,我们这里不像公立医院人多,可以加急,不过有些检测保险起见,还是多复核一次好。”
“如果情况……不好,你能不能先不跟他说?”庄奕指间烟雾缭绕,隔着渺渺冥冥一层纱,他眼底的光亮愈发幽深,波澜壮阔的情绪深藏其中,不露一丝端倪。
任雪原看着他,心下竟有些佩服,“你要瞒着他吗?似乎没必要,他早晚得知道,你总不能不让他接受治疗。”
“不,我没那个打算。”庄奕摇摇头,胳膊向外一伸,掸了掸烟灰,“我只是不想他太激动,真有什么问题,我也先给他做好思想准备,慢慢告诉他。”
任雪原点点头,将烟蒂揿进不锈钢垃圾桶顶上的烟灰盒里,率先走进了长廊。
庄奕独自在门外待了片刻,今天天气很好,冬天的太阳不像夏天毒,也不像春秋常被风雨所困,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空气一冷,天显得格外蓝。
任雪原这里绿化做得不错,小叶女贞像冬青树一样,修剪成一团一团的灌木球,后面是终年常青的松柏和香樟,一层层绿叶重叠掩映,由远及近刚好形成深深浅浅的渐变。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收回视线,听见磁共振室的大门“咔哒”一声响,忙丢掉烟蒂,过去送衣服。寻聿明在里面待了一刻钟,身上只一件薄衣,虽然屋里有暖气,也冻得瑟瑟发抖。
庄奕给他套上毛衣,听他问:“任总呢?”
“你这么惦记他?”走廊里的确没人,任雪原大概是催要检查结果去了。
寻聿明拢着衣襟,挽上他的手说:“你怎么这么幼稚?尽吃飞醋。”
“哦,可不是你看见乔冉撅嘴的时候了。”庄奕捏捏他脸蛋,跟向导去下一处做检查。
寻聿明来一趟,索性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有病治病,没病安心。他们一大早过来,整套项目做完,都过了午饭的时间。
体检中心有个小餐厅,庄奕急等着拿结果,便与他在这里勉强凑和一顿。寻聿明要了两碗粥,一张培根芝士披萨饼,中西搭配马马虎虎。
庄奕其实没什么胃口,胸口压着块石头似的,什么提不起兴致。这感觉他不陌生,之前秦雪岩检查他经历过一次,今年这已是第二回。
“我可能都要迷信了。”他撕下一块饼,食不知味地咀嚼着,“回去我就找人求个平安符,天天挂你身上。”
“那你得求多少份啊?”寻聿明含着一口面饼,抱起碗喝粥,“你不是让你爸妈、姥爷、外婆还有我外公他们,一起来体检吗?这么多人,你一个个求吧。”
“我……”庄奕总不能说,我带别人来是借口,带你来才是目的,“我发现你现在不结巴了。”
寻聿明点点头,“确实,近朱者赤,我跟你待久了,都伶牙俐齿了。”
“谢谢夸奖。”庄奕一笑,把自己那碗粥推给他,放缓语气,试探问:“明明,等体检完,趁着你还没复工,咱们就出趟国吧?”
“为什么?”寻聿明盛粥的碗极小,他的喝完了,懒得再盛,便先喝庄奕的,“你是要我陪你去英国吗?”
“也不光去英国。”庄奕昨天想了很久,不确定怎样说他才能接受,只得小心询问:“我上次托乔冉他父母帮你打听了一下,他跟我说,你妈妈和你继父现在就在旧金山。你如果愿意,咱们可以去拜访一下。”
他说完,目光定定望着寻聿明,注视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生怕他因此翻脸。没想到,寻聿明非但没发火,反而神色如常地舀着粥,淡淡问:“他们搬去旧金山了吗?”
“应该是在那定居很久了,你继父的公司总部在那儿,已经成立十几年了。”庄奕将乔冉帮他查到的信息,一五一十都告诉他,“而且你两个妹妹一直都在旧金山上学。”
“是么。”寻聿明放下勺子,目光冷冷地盯着手里的披萨,不吃也不放下,只翻来覆去地拉扯上面的芝士,“我在加州上了六年多的学,居然不知道,她跟我就隔着一小时车程的距离。”
当初他出国是他母亲赵婧把他办出去的,那时他离开外公、离开家,独自一人来到完全陌生的国度,衣食住行没一样能适应,身边唯一认识的,就是他并不熟悉的母亲。
然而赵婧把他带到旧金山,在希尔顿给他开了一间房,去学校帮他注册了宿舍,留下一张卡就告辞走了,从此再没和他联系过。
寻聿明还以为她事情多、工作忙,新找的丈夫不好得罪,家又离得远,所以不方便在旧金山多待,也不能和自己多联系。今天才明白,原来她根本就住在旧金山,只是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儿子罢了。
想想当年上学时吃的苦,每天在维持生计和进修学业之间左右平衡,疲于奔忙,如果不曾遇见庄奕,他还不知道会怎样。而他的亲生母亲,居然就住在他打工的城市里,亏他还处处找理由为赵婧开脱,安慰自己:她距离远,想照顾自己也照顾不到。
寻聿明掏出挎包里的小钱夹,抽出一张黑色运通卡,递给庄奕:“你让乔冉托人还给她吧,里面的钱我一分没动过。”
他一直赌着一口气,认为自己不靠父母也可以,所以尽管那时过得辛苦,他宁愿多打一份校工也不愿花卡里的钱,而且他也怕赵婧吃她老公、喝她老公,自己这个“拖油瓶”再花钱,他那位素未谋面的继父会不满。
庄奕接过看了看,忽然想起,他曾见寻聿明刷过这卡,“我记得你大四过生日的时候,不是用这卡结过账吗?”
那是他们在一起的前一天,寻聿明邀请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去洛杉矶的一家高档餐厅庆生,其中有个朋友是年满二十一的成年人,帮他们要了两瓶酒。
寻聿明借酒壮胆,说了许多平时不敢说的话,他喝醉了出来,踉踉跄跄缠着庄奕,跟他说你有多好多好,我有多么多么感谢你,唠唠叨叨来回说车轱辘话。
庄奕怕他醉得太厉害,开车带他去圣莫尼卡海滩兜风。傍晚的天空五颜六色,西边泛着瑰丽的粉红,路边有不少乐队在唱歌,吸引着三三两两驻足的游客。
寻聿明酒被风吹,清醒了几分,亮闪闪的眼眸子盯着庄奕,千言万语几欲喷薄而出,只是张不开口。庄奕对他爱慕之心也已按捺不住,面上却温温柔柔,透着股无所谓的潇洒。
两个人揣着两颗忐忑的心,并肩走在圣莫尼卡的街头,脚步都透着迟疑。经过一支乐队,庄奕迎着华灯初上的万点霓虹,忽然拽住他的衣裳:“在这儿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