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三眼黑猫
或许用人来形容是不太合适的,这东西有一点像人的形状,但更多的是不像。
那玩意儿有一点感觉仿佛是没有毛的猫,但长了一张酷似人头的脑袋,宋观注意到先前枝桠蔓蔓地从门缝里爬出来的古怪事物,就是这东西的手的延伸物。
跑!
这是宋观当时唯一的念头。
然而转头走不过两步,只听一声破空之音,他脖子就被勒住了。宋观抬手去抓缠在脖子上的藤蔓,但那藤蔓约有四指那么粗,缠得结结实实,和他皮肉贴得是严丝合缝没一点空隙,他想找个着力点把这鬼藤蔓掰开都找不到,只能指甲在藤蔓表层抓挠了几下,而这藤蔓皮厚韧性强,用手能抓断那才有鬼了,就是利刃都不一定能砍得断。
偏偏宋观是在家中,尽管之后要出门,但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自然穿得随性主要是以舒适为主,不可能全副武装还在身上藏什么武器,是以此刻宋观手边,连把趁手可以砍断藤蔓的刀具都没有。
也容不得他深思,这手臂手指以木头质感大范围延伸开来的怪东西忽然发力,将他直接扯得倒拖在地。宋观被这一掐给掐得差点没昏过去,他仰面倒地,疼倒是不疼,因为他现在根本就没有痛觉这个说法。
小怪物的高度还没有宋观的小腿长,但它拖拽人的力道非常惊人。四脚着地爬进屋内,它后脚一踮,将身后的门踢着关上,这随手关门的行为简直显出点彬彬有礼的意思来。小怪物皱巴巴的皮肤上遍布许多多毛囊的孔,但仔细去看的话,这只小怪物身上的孔里全没长毛。它几步跳跃拖着宋观爬上窗台,宋观被它拖拽到眼前发黑,几乎被吊死。
连忙反手抓住勒住自己脖子的“藤蔓”,以避免自己全身重量都吊在脖子上,被拖出窗口的时候,宋观皱眉,因为后背刮到窗户上突起的钉子,从那触感来看,料想自己应该是出了血。
小怪物就这样拖着宋观奔跑在街道的阴影处,它耳明眼利,十分机警,哪里没人它就走哪里,有时候蹿在街上,有时候又潜进别人家空荡荡的院子里。它跳蹿速度极快,几乎闪成一道残影。宋观被它拖着贴地行走,一路磕绊碰撞,身上伤势不必说,脑袋也挨着砸碰了好几下,整个人被撞到几乎神志不清,好几次反抓着藤蔓的手一松,他就要被勒死了,最后被那小怪物放开时,宋观只剩了一口气,他眼前重重黑影斑块,视网膜上残留着幻影。
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上所有的痛觉都感受不到,可除了疼痛之外的那些负面的身体反应,却依旧非常诚实地反应体现出来了。他的太阳穴那儿突突地挑着,只觉全身血液都涌到头部,几近血管爆裂。宋观咳了几声,总觉得咳得不是很顺畅,他察觉到自己似乎眼睛鼻腔耳朵都有血溢出,只是这感知并非十分鲜明。
躺在地上好半天,宋观终于缓过来,但他爬都爬不起来,视线直对出去,他看到一双离自己不远的脚,那脚上的鞋子似乎还看着有点眼熟,他此刻是侧着身子,宋观很努力地翻了个身,然后仰面再向上看,视线一路向上,他看见蒙巴顿教授温文有礼的一张脸。
宋观脑子一热,就想骂人,但是他先前脖子被掐得厉害,咽喉受损严重,此刻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嘶声。
这声音很像蛇,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类似的动物。
蒙巴顿教授坐在一张高脚的椅子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宋观,表情像是饶有兴趣一般,然后笑了一下。他看着宋观,坐在椅上,怀里还抱着个活物,仔细一看,教授怀中的东西正是那只拖着宋观来到此处的小妖怪。
小妖怪没毛,只生就一层粗糙的皮,它原本的大眼睛此时眯得细细长长,显然是被教授抚摸得很舒服了。不过教授因为正在观察宋观,所以手上抚摸的动作一时停了下来,于是小怪物眯起的眼睛也就重新睁大,它抬头看了看教授,“咕”了一声,跟着调转了目光,是随着教授的视线一齐看向了宋观。
宋观此际形容十分狼狈,身上好多处衣料都磨破了,露出遍布伤口的肌肤,这令他看起来就跟饱受凌辱虐待一样……不,或者说,他这一路被小怪物拖着过来,其实跟受到虐待是没什么差的。
看到宋观似乎是已经清醒了,教授他将怀里的小怪物往旁边一抛,那东西在空中灵活的一个翻转,就跟猫似的悄无声息落地。教授微微侧过脸,那双多数时候都充斥着温温和和神色的眸子,此刻看着也是同样温和的,他温声道:“有很多疑问?”
宋观出不了声,也没动弹。
教授坐在那儿,他看着宋观,脸上神色很难让人辨认出具体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的目光就像是在审视一件展示品,然后他说:“那由我来解释,怎么说——就从最近的这件事开始说好了。”
“你和诺亚申请了‘出城令’,这就是今天所发生事情的一个起因了。我想,你应该是知道诺亚在给威灵顿公爵做事的,但恐怕诺亚到底是在做什么,你是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的吧?他或许给你提过一点,但肯定不会说得很细,而他威灵顿公爵这边地位的重要性,恐怕你也是想象不到的。
“宋同学,你在学校里炼金术这一块学得很不错,制作出来的傀儡之物,老师们也很赞服。这点我也必须承认,你在这一方面很有天赋。但,如果真论炼金术的天赋高低,诺亚的天赋远高于你。你在圣殿看到的地下试验场,那里头的东西,就全是出自他的手笔。
“很惊讶是吗,他在炼金这事上完全就是个天才,人体炼成一方面的事情,以前从来都是一条叫人看不见希望的路,然而他的出现,诺亚所做的事情,就相当于是在这条黑路上点燃了灯火。他给人看到了希望和切入口,所以,当然,旁人对他的瞩目可想而知。所有知道‘亲王计划’的人,不可能不关注他,如果他能复活恶魔,那他也有能力可以同样复活神明。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被人暗中注目,因为众人都在掩饰。换句话说,诺亚的一切动向,都有无数人在暗处盯着——
“所以一申请‘出城令’,所有的高层就全都知道了。而因为‘亲王计划’的缘故,我跟诺亚接触得比较多,相对来说,观察得也更仔细些。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一听是你们两个,而不是你们两个当中某一个人要申请‘出城令’,我便晓得这件事很值得探究。再结合诺亚近两天的表现,我有了一个猜想——恐怕,你们这回是要出逃吧?丢下利贝尔之城的一切,丢下安塞尔学院的一切,反正你们来的时候两手空空,离开的时候同样两手空空,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利贝尔城局势如今乱得很,教会和国会争执不下。你或许有所耳闻,我是威灵顿公爵的养子,而我的养父威灵顿公爵,他是教会一派。这一切是因为他要做人体试验,相比国会,教会能提供给他的资源更多,所以他站在了教会一派。但很可笑的是,他的真实身份可不是什么人类,他是一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吸血鬼。这个国家,每一代的威灵顿公爵,表面上是不同的人继承了这个头衔,实际上则全都是他一个人。他自导自演遮盖了自己不死的秘密,又几百年地承接了自己的所有财富。
“如今教会和国会相争,公爵作为一个时常给国会添堵的存在,在国会里,有不少人都对他抱着欲除之而后快的态度。这很好理解,不用多做解释。然而除了国会之外,同时的,教会里也有不少人对公爵抱有仇恨态度。这也同样不难理解,因为但凡光元素亲和力高一点的人,就很容易察觉到公爵身份的异常。而对于虔诚的光明信徒来说,公爵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对信仰的亵渎。像公爵这样的吸血鬼,当然都应该去死。
“不过,虽然那么多人都想公爵去死,但真的要让公爵死掉,却也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情。因为大家顾忌太多,各方势力牵制,谁也不愿在没有极大的成功把握之下,就挑起事端,然后成为一个活靶子。
“至于我的动机和想法——我之前也已经说了,有很多人想要公爵去死。很不凑巧的,我就是其中一个。奇怪吗?这没什么奇怪的,我想他去死,是因为他这个人,至于他是不是我养父,那是另外的事情。再说,天底下恨着自己父母的人一直都有存在,虽然不会多,可也不会少。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本该如此的。如果我做了一件事,那么一定是因为我想去做,而不是我应该去做。对我来说,血缘关系甚至同族关系乃至国家关系,它们都是最无聊的东西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我必须要给予付出和爱的,那些应该如此的感念归属和认同感,全都很可笑不是吗?低等动物的专利。蛆虫才重论彼此是不是从同一个坑里爬出来的。抱歉,有感而发,所以多讲了一些,我刚刚说到什么地方了?
“是了,我刚刚说到我想要公爵他去死。然而要他死并非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有让事态和局面都足够混乱了,我才有机会做下更多的事情。所以当时得知诺亚和你申请‘出城令’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个机会。如果我不好好把握眼前这个机会的话,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等到这样一个时机。
“有一点我一直很好奇,你和诺亚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我自己是考虑过的,一开始,我以为你们是兄弟,因为你们很亲密。可是后来我就觉得你们不是了,因为太狎昵,过了一个度,分明是情人。”
宋观目光冷冷地看着教授,从眼神到面上表情都几乎结冰。
蒙巴顿教授笑了一下,他右手拇指戴着一个指环,轻轻转动了一下那个指环:“你们两个也很奇怪,不是利贝尔城本地人,按理来说,也应该是周边城市的人了,但是,我们派出去的人怎么也查不到和你们相关的信息,所以说,你们有极大的可能是来自于更远的地方?不过到底如何,这都不是重点。至于你们是情人也好,兄弟也罢,总归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如果你死了的话,诺亚他一定会发狂的吧?”
宋观听到此处,目中的冰似在慢慢开裂,那是有什么正在崩塌的迹象。
蒙巴顿教授见了,只是不慌不忙地继续轻声说:“如果我把你的死,都推到那些教会里的忠诚教徒身上,想必事情结果会很有趣,不是吗?甚至,如果我提前再设一个骗局,让人们一开始以为这一切是国会的人做下的,非要等到接下来经过调查之后才会发现,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教会内部分歧才产生的恶性结果,想必这样做事情会更有趣。以假象遮盖假象,所以破除第一层假象之后,人们普遍就会深信不疑地认为,这一层假象之下的假象便是真相了。我差不多现在就可以预想到,教会和国会的那些人,会是个怎样的反应。
“所有的矛盾都被激发,情势越是大乱,对我就越有利。一个人在做一件大事的时候,最忌讳的是将自己的最终目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手上这些年经营下来的暗线,现在也终于可以派上用场,真是值得令人庆祝。倘若教会分化严重,依照公爵的性格,他有很大的可能会反投国会吧?只要他反投,哈,那就是他的死局——”
一直平缓的语调,难得的有了点激扬的起伏意味了,却又就此打住。这是由于说话的人,不愿意,也非常不习惯被人窥看到自己情绪的缘故吧。
紧随而来的无声沉默之中,蒙巴顿垂目看了宋观良久。他手中的扳指无声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一旁被人无视的小怪物不甘寂寞地凑上来,“咕”地一声靠近宋观。见状,教授从高脚椅上走下来,小怪物被这动静惊到,立刻警觉地往旁边跳开去了。
宋观死死地瞪着蒙巴顿,而教授毫不在意地在这目光之中倾身坐下。就像当初在圣殿时的那样,他的手抚摸上宋观的脸颊,然后顺着脸部的线条弧线一路向下,是最终停在了宋观的脖颈处。
笑了一笑,教授的神色没有了两人此次相见时的最初温和,变成相当淡漠的模样,尽管之前的那点温和,也不过是一种伪装的而已,他对宋观说:“有话要同我讲?”
宋观闻言闭了一下眼睛。
因为七窍流血,他面上都是血污,蒙巴顿教授看着这样的宋观,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但他的确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干净的巾帕,然后将宋观脏污的脸轻轻擦拭了一番。
只是有些血迹已有了干涸的迹象,所以擦不干净。教授看着这样的宋观,他擦着擦着,微微低下头。
鬼使神差地,绝对是鬼使神差,当他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了,他竟然在宋观面上舔了一口。血污凝结处,舌尖微一舔过,入口一股咸涩的锈铁味,还不及细品,耳朵一痛,是被人狠狠咬住了。
闷哼一声,教授掐住宋观两颊,迫使宋观松口,他起身一摸自己耳朵,摸到了血液濡湿的感觉,那儿已是缺了一个小口。
而咬了人的宋观仰面躺在地上,他吐出口中一小块软肉,挑目看向教授,这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是冷笑的意味。
捂着耳朵,教授神色阴晴不定地看了宋观一会儿,却不想此时忽然一阵钟声响起。
巨大的钟声,仿佛是在离此处很近的某个地方传来的,屋内几乎是立刻就形成了一片令人心烦的回音。听到这钟声,教授表情微凝。他站起来,松开捂着一侧耳朵的手,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表情也跟着完全彻底地冷下来,似是烦躁地踱了几步,随后他停下,弯腰一把拽住宋观的衣领,十分粗暴地将人拖到了一排都是铁制栏杆的地方。
这个房间有许多杂物,教授从旁边翻捡出一个手铐,他将宋观的左手和栏杆烤在了一起:“我现在有事情要处理,等我回来——”他神情很冷,先前那点游春绿波的温和之意完全消失不见了,顿了顿,教授接着说道,“到时候再处理你的事情。”
等教授离开,又过了好一会儿,宋观才吃力地靠着栏杆坐起来。
他此刻没有痛觉反应,只是身上虚弱没什么力气。缓了好些时候,他终于积蓄起一点力气,摸了摸自己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