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淮上
“怪不得我刚才一看就觉得眼熟,你说他姓张,我就突然想起来了。”步重华指着照片上的青年,一抬眼笑道:“早几年我出差去南边的时候见过您这位师兄,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
年轻人再机警都不可能想到步重华会这么说,表情明显僵了下:“哦?你们见过?”
“是,不过确实得有好几年了——真是巧,明明大家都是熟人,我却拖到今天才上门拜访张老,真是惭愧啊!”
年轻人面色隐约惊疑不定。
步重华只作没有看见,笑着问:“怎么样,张博明现在还在云滇吗?已经高升了吧?”
张、博、明,就在三个字出口的时候,年轻人的瞳孔猝然一张,随即紧缩——
仿佛一块巨石瞬间从咽喉坠进胃里,步重华知道自己赌对了。
当年军训结业照上,亲密挽着十八九岁前途无量的吴雩,并且在随后几年前彻底改变了吴雩下半生的这位“师兄”,就是那个张博明!
“……”年轻人垂下视线,步重华几乎能透过那头黑发,清清楚楚看见他正高速运转的大脑,但他面上只笑着重复了一句:“高升?”
这俩字的意思跟刚才步重华低头喝水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争取那转瞬间思考的时机。不过步重华没给他这个机会,紧跟着皱眉“啊”了声,指着照片上的吴雩问:“这个人是严先生您的同学吗?”
年轻人一顿。
“我见过他,跟张博明在一块工作的,可真是巧了。”步重华笑看向年轻人黑沉沉的眼睛,连最细微的表情都带着恰到好处的诧异:“我记得他姓解,但是名字叫解……解什么?我记得他跟张博明关系很不错来着?”
病房里陡然陷入安静,年轻人直直坐在那盯着步重华,一言不发。
步重华并不着急,他知道自己已经把对方逼到无法回避的地步上了,如果他再避而不答,待会张志兴醒来步重华再提,就势必会在老人面前引起非常尴尬甚至难堪的局面。
果然长久的沉默之后,年轻人缓缓道:“步警官,我不知道您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但这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以后当着老师的面就不要再提了,徒添伤感而已。”
顿了顿他又道:“是的,他俩关系非常好,但一年前他们都在云滇的机密任务中牺牲了,非常可惜。”
牺牲。
步重华心底有一块地方在瞬间微微痉挛起来,心想:原来他们是这么解释解千山这个人的结局的,既郑重又官方——“牺牲”。
那活着的吴雩呢?
会不会有时候,他心底里其实也感觉自己已经“牺牲”了?
“对不起,是我冒昧了。”步重华轻轻把相框放回茶几上,盯着它看了片刻,突然抬头问:“严先生和这位解先生的关系想必很好?”
年轻人平淡地道:“是的,我们是上下铺。”
步重华点点头,说:“可是我觉得您和您老师的儿子关系很一般。”
“——哦?为什么这么说?”
年轻人难得露出一点诧异的表情,步重华伸手在镜面上指了指:“因为在这张照片上,您室友和张博明彼此互相偏向,而您的右手却环过您室友的背,按住了他的右手上臂,仿佛想把他往左边拉,这个动作在心理学上是想把对方拉近自己阵营的意思。恕我冒昧,难道大学男生之间也会有彼此友情偏向的吃醋行为吗?”
“……”
步重华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珠,沉声问:“还是说,您从当年开始,就已经潜意识察觉到张博明会对您的室友不利了呢?”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他们两人相对而坐,周遭渐渐酝酿起一丝丝剑拔弩张的味道。
“不好意思。”半晌年轻人终于开了口,缓缓问:“我才想起来,好像还没请教步警官的大名?”
“步重华,尧舜禹汤的那个重华。您呢?”
“严正。”年轻人冷冷地看着他,“正邪的正。”
与此同时,医院楼下。
“张志兴是吗?”前台值班护士查了下电脑,“八楼836病房,电梯上去左转到尽头,拐弯最后一间单人套房就是。来,这里把访客姓名信息登记一下。”
住院大楼门厅人来人往,吴雩站在值班窗口前,笔尖在纸面上悬空片刻,唰唰写下步小花三个字,随便填了个手机号,把登记表合上还给护士,掉头走向电梯。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视线无意中扫到什么,突然顿了下。
窗口玻璃映出身后大厅中人头攒动的模糊倒影,似乎有一道身影在他转身瞬间迅速没进人群,但当他回过头来时,就完全不见了。
“……”
吴雩停住脚步,眼角隐蔽地向周围一扫,只见缴费拿药排队候诊的人群熙熙攘攘,没有任何异常。
他皱了皱眉,双手插在裤袋里贴近墙根,向楼上走去。
第75章
“能从一张照片中解读出这么多东西来, 步警官也算是个人才。”自称叫严正的年轻人向后靠在椅背里, 这个坐姿让他视线自上而下, 俯视着步重华:“您这种人当警察可真是屈才,如果当初进军新媒体当KOL,如今应该早混成百万大V了。”
步重华清楚感觉到了对方话里毫不掩饰的嘲讽, 然而他无动于衷:“过奖,但我没有恶意,只是好奇。”
说着他扬头瞅了病床方向一眼:“幸亏我遇见了您, 否则待会张教授就该醒了。”
确实, 病床上的老人呼吸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深、长,根据睡眠理论来说, 应该是已经进入了即将醒来的浅眠状态,再耽搁一会儿的话, 说不定都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了。
严正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是的,”他终于说, “我跟张博明的关系比较一般。”
步重华知道这句话差不多就是“我真的很讨厌张博明”的意思了。
“我是个现实保守主义者,张博明比较形而上学,我们对很多事情有不同的见解。但我们之间没有矛盾, 只是我室友比较喜欢他那种人:完美、优秀、光芒耀眼, 对自己和他人都有极高的道德要求,并且高度理想化。”
严正鼻腔中笑了下,听起来有点复杂的讥诮和伤感:“如果我室友还活着,现在一定会选择远离这种人吧,不过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明明是盛夏天, 步重华坐在病房里,却像是陷在了冰窟中,一阵强于一阵的寒意从每根神经爬上脑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