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淮上
他们两人都下了车,津海是真正要入冬了,北风钻进脖子里冷得刺骨。吴雩里面是白衬衣黑长裤,外套一件黑色夹棉的冲锋夹克,双手戴着黑色皮手套,整个人显得非常精悍利落;江停则穿着羊绒衫和大衣,脖子上挂着深灰色围巾,双手插在口袋里往大楼里走,一边回头对身后的吴雩道:“你得增重点儿,不然你这脸上线条一收,整个感觉都不对了。”
“一般人谁像你看那么细。”吴雩低头大步踏上大楼正门前的台阶,说:“我那天问过医生了,暂时不会影响嗅觉,现在的关键是……”
他的脚步突然顿住,直勾勾望向前方。
那瞬间江停也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回过头。
前方大楼门里正出来一行人,王九龄等几位主任都跟着许祖新,而许祖新正笑呵呵拍着一名头发花白老专家的背:“辛苦老张教授还特地跑一趟,这个系统优化的跟进工作就……哎,小吴你俩回来啦?来给你介绍一下!”
吴雩瞳孔微微颤抖,空气仿佛凝结住了,但许祖新毫无觉察:
“这位张志兴教授是公大退休导师,我们市局借来的老一辈著名网络专家,之前你们学习的暗网流量监测论文就是人家写的!厉害吧?——张教授你看,这是我们分局刑侦支队长吴雩,就是年纪轻些,你叫他小吴就行……”
吴雩下意识倒退半步,手臂一紧,被江停抓住了。
“张教授,”江停微微喘息道。
张志兴僵立在原地,脸上一片空白。他看着几步以外的吴雩,看着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脑子里一阵阵发晕;然后他把视线挪向同样说不出话的江停,这两人并肩而立的情景仿佛唤起了某些久远的、似曾相识的片段,轰然一下当头砸来。
“……你……”他直直地瞪着吴雩,满是皱纹的嘴角茫然开合,“你……是……”
“啊对了,小江是公大毕业的嘛!”许祖新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难道小江以前是张老的高徒?”
许局兴致勃勃来回打量他俩,目光顺着张志兴恍惚的视线,望见了吴雩冰冷苍白的脸,终于嗅到了空气中一丝丝诡谲的味道,愣住了:
“你们,你们这是……”
“您不认识他了吗教授?”江停每个字都自然平静,尾音却如同弓弦绷紧到极致:“他在您那儿上过一年选修课呢,这么多年过去您忘记了吗?”
“……”张志兴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仿佛深陷在噩梦中似的,终于竭尽全力挤出一个字:“……解……”
吴雩全身发抖,说不出话。
“……解行,”张志兴喃喃道,“你是解行。”
吴雩挣脱江停筋骨突起的手,神经质般退后半步,但紧接着张志兴被这个动作刺激到了。他从目瞪口呆的许局身边上前一步,然后又踉跄两步,虚空中那根看不见的导火索终于燃到了尽头——
“回来!你回来!!”张志兴扑上去一把抓住了猝然掉头的吴雩,声嘶力竭:“你别走!你回来告诉我!!”
许祖新王九龄等人都彻底惊呆了。
“教授,教授您先冷静一下。”江停大步上前试图分开这两人:“教授我们先进去找个地方……”
“我儿子是怎么死的?你跟调查组是怎么说的?”张志兴充耳不闻,死死抓着吴雩的手臂:“他跳楼自杀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
第121章
“我知道许局, 没事不用谢, 也麻烦您了……张教授和吴支队情绪都比较平稳, 我会及时安抚的,回头有事再联系吧。”
江停挂断电话,摆手示意不远处踌躇不定的服务员不用续水, 然后转身推开了包间门。
这是一间高档茶室,隐私保密性非常好,厚厚的门一关便隔绝了外面所有动静。刚才在分局门口差点闹出骚动的两人分坐在木桌两端, 张志兴死死盯着吴雩, 眼神中充满了茫然、紧张和难以置信;吴雩却在他的瞪视中低着头,完全看不清浓密眼睫下的丝毫神情。
他面前的普洱茶一口没动, 弧度紧绷的肩上搭着外套,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双手交叠在大腿上, 在窗外冬季的淡漠天光下,就像是沉浸暗蓝阴影中一尊冰冷的石像。
茶室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江停沉吟片刻,拉开小四方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续了杯茶递给张志兴:“教授。”
茶杯与桌面碰撞叮一声轻响, 张志兴仿佛被惊醒一般, 终于盯着吴雩挤出几个字:“张博明跳楼那天你去找过他,是不是?”
吴雩侧颊抽动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你找他说了什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吴雩一言不发,江停咳了声,语调十分和缓:“——教授您先别急。不论他对调查组说了什么,调查组对家属肯定也得有个说法, 您这边得到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江停到底是恭州市局场面上周展转圜过的人,处理这种场合的手段比吴雩高明多了。张志兴视线蓦然转向江停,浑浊的眼珠里阴晴不定,似乎内心也在激烈挣扎他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良久才沙哑道:“他们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只说张博明是因为‘画师’伤重不治,没有抢救回来,在强烈的幸存者负罪自杀倾向下跳楼的。”
幸存者负罪自杀倾向是创伤后应激综合征的一种,现实中因此自杀的案例确实不少,但张博明清清楚楚知道画师并没有死,因此这个理由显然是调查组在敷衍他父亲。
“……我并不相信,”张志兴一只手紧紧握着茶杯,似乎凭借这个动作才能勉强克制住情绪:“所以后来我私下找人打听过,才知道那天解行去过我儿子的病房,他……”
“谁告诉您的?” 江停突然打断道。
张志兴迟疑片刻,才说:“是……是林炡。”
——林炡。
江停瞥向吴雩,只见阴影处吴雩眉梢也微微一跳。
“……所以那天林炡也去找过张博明?”江停皱眉转向张志兴问。
张志兴说:“对,林炡去找我儿子签一些行动结束后特情小组的解散文件,他见当时张博明情绪低落,于是就问发生了什么,张博明说解行刚来过病房,半小时前才走……”
“解行独自来找你?”林炡拉了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诧异道:“这真是稀客,连冯厅去探望他都吃了闭门羹。——他已经恢复到能独自走路了吗?”
云滇省医院单人病房拉着厚厚的窗帘,空气中漂浮着医院特有的药水味道。一道身影坐在床沿,弯腰把脸埋在掌心里,久久没有任何动作,在地面上投下凝固的阴影。
“你怎么了?”林炡感觉不对劲起来:“你没事吧?刚才难道你们——”
张博明喑哑的声音从掌心中传出来:“……你觉得他恨我么?”
“解行?恨你?”
林炡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紧接着冰凉的惊疑蓦然涌上心头:“没理由啊,这话是从何说起?”
张博明一声声模糊不清地笑起来,那尾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凉,就像粗糙的沙砾揉过血肉伤口,半晌终于抬起了满是血丝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