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鸥不下 第35章

作者:回南雀 标签: 近代现代

  盛珉鸥握着手杖,半晌没声音,法官疑惑道:“律师,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没有的话对方律师将进行交叉询问。”

  盛珉鸥凝视着证人,看起来不像是出神,更像是思考什么重要的问题。他的视线太过专注,甚至有些阴沉,叫李俊山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盛珉鸥毫无所觉,视线不偏不倚,缓缓道:“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所以在你们的行业,很少有人不超载?”

  李俊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伸出手摆了摆,用十分笃定的语气道:“不敢把话说那么死,但九成九都超载,不然没法生存的。”

  盛珉鸥颔首道:“我没有话要问了。”

  他坐回控方席位,接下去对方律师无论问证人什么,他都反对,哪怕是一句轻松地由浅入深的闲话,他也会以“问题与本案无关”为由反对。对方律师被反对得心浮气躁,完全叫他打乱了节奏,陪审团也因为频繁的打断而无法静下心好好听证人的发言。

  “你刚才说你粗略看过合同,也就是说你看过合同对吗?”

  李俊山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是。”

  “你也知道超载确实违法。”

  盛珉鸥在座位上举了举手杖,道:“反对,证人超不超载和本案没有直接关系。”

  对方律师气得脸都青了,直接向法官投诉:“对方律师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我行使对证人的询问权。”

  法官警告意味浓重地扫了盛珉鸥一眼:“原告律师,请合理应用‘反对’。”

  盛珉鸥脊背挺直,手杖撑在***,礼貌地冲法官一颔首:“是。”

  对于原告证人,被告律师有权利进行交叉询问,反之亦然。保险公司律师憋屈地询问完李俊山后,因为王有权是自我辩护,法官又问他有没有什么要问的,对方一脸懵懂摇了摇头。

  “他说得都是实话,我没啥要补充的了。”

  此话一出,保险公司的律师与代表当即黑了脸,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法官对着王有权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终都化为一声叹息,宣布举证继续。

  我十分能明白法官的心情,这王有权,简直像是盛珉鸥买通来坑保险公司的细作。随便一句话,能抵证人十句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接下来,盛珉鸥呈上了一些照片证据,当这些照片被放大呈现在身后的巨大显示屏上时,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陪审团更有胆小的女性发出了惊恐地抽吸声。

  堆着高高货物的卡车下躺着一名血肉模糊的男子,半身都被卷进了车轮里,灰色的水泥地面晕开一大滩血迹,深红的颜色刺激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杨女士迅速别开了脸,紧闭的双眼轻轻颤抖着,脸上无声滑下两行泪来。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照片,怔愣的同时,因为那过于凄惨的死状,又不可避免想起同样死法的父亲。

  我如杨女士一般别过眼,不再看那些可怕的照片,闭起眼平复心情。

  “生命有时非常坚韧,有时又格外脆弱。一个女人失去了丈夫,一个孩子失去了父亲,这些悲剧全是因被告王有权造成。根据车祸后的笔录显示,他转弯速度过快,而且没有做足够预判,导致将正常穿越人行横道线的许勇撞倒,当场死亡。毫无疑问,这些都是他的错。”

  盛珉鸥冷静平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冲击力十足。

  “一个刚为六岁女儿买了生日礼物,兴冲冲赶回家的年轻父亲,如今成了墓穴中的一捧灰,王有权的许多行为叠加在一起方造就了这一悲剧,但‘超载’不在其中。安起保险用一份没有特别注明和提醒的格式合同里的格式条款来逃避赔偿问题,在我看来是十分没有职业道德的行为。在一个超载盛行的行业,一个将超载视为常态的行业,他们既希望司机能买他们的保险,又不希望对方发现,无论出什么意外事故,他们都不会做出任何赔偿。”

  庭审进行了一下午,结束后,在法院门口与杨女士道别,我和盛珉鸥坐进一辆车里,打算跟着回律所旁听下律师们对第一场庭审的总结。

  行车途中,盛珉鸥的副手,那位女律师突然好奇问道:“老大,许勇死前刚给女儿买好生日礼物这事我怎么没在证词里看到过?杨女士单独告诉你的吗?”

  我坐在副驾驶座,闻言悄悄朝后头看了眼盛珉鸥。

  他闭着眼,仰靠在座椅上,拇指不住摩挲拨弄着鹿角的顶端:“我临时瞎编的。”

  下了法庭,他那可怕的攻击性便全数收敛,再次藏进由西服、手杖装饰的华丽外表下。它们养精蓄锐,默默蛰伏,等下次开庭,又再次跃出,给予对方迎头痛击。

  可能是感觉到我的盯视,盛珉鸥睁开眼,朝我这边冷冷看过来。

  我心头一凛,被冻了个结实,抑制着浑身打哆嗦的冲动,连忙坐正身体看向前方。

  盛珉鸥可能下午开庭时精力消耗过大,会议时总是出神,最后开到八点,他主动提出暂且告一段落,让律师们收拾东西各自回家。

  我也打算回家,毕竟已经不需要我开车送他。

  由于一下午都在认真旁听,晚上又喝了不少汤汤水水,就有些膀胱满满,走之前我打算先去排空。

  事务所有独立的男女厕所,但因为员工不算多的关系,厕所也不大。

  我一进去就看到盛珉鸥似乎是刚刚洗了脸,双手撑在洗手台上,脸上不断有水低落,刘海与衣领都湿了大片。

  他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就像……在忍耐什么。

  “你没事吧?”我怕他情绪受下午庭审影响,多嘴一问。

  他抬眼从镜中看向我,没说话,表情是一贯的拒人千里之外。

  我连忙举手作投降状:“行行行,一二三,我知道,我不问,我闭嘴。”

  男厕里有小便池也有隔间,小便池正对洗手台,盛珉鸥透过镜子毫不费力便能看到我脱裤尿尿的全过程,有些不雅,于是我走向了一旁的隔间。

  只是尿个尿,我也懒得锁门,对着马桶拉下拉链放起水来。

  正到尾声之际,忽然,冰冷的手掌从后面捂住我的口鼻,我惊惧之下准头歪了歪,将最后一点尿尿在了手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操尿的事,还是脸上那只手的事。但无论是掌心熟悉的烟草味,亦或是身后飘散过来的浅淡香水气息,都让我在瞬间停止了挣扎。

  盛珉鸥有些潮湿的发梢蹭着我的耳垂,麻痒的触感叫我忍不住避了避。捂着我的手霎时收紧,不允许我有任何异动。

  “生命有时非常坚韧,有时又格外脆弱……”他的呼吸细细地,带着灼烫喷吐在我后颈,“大多时候,它迷人又美丽。割开你的脖子,就能看到错综复杂的血管、结实的肌肉、雪白的骨头,它们远比活着的你更为可爱,也更讨人欢喜。”

  我不敢动,更不敢用沾着尿的手去碰他,只是伸出舌尖,讨好地去舔他的掌心。

  耳边极近的地方响起盛珉鸥低沉的轻笑,笑得我心下警铃大作,立时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仿佛食草动物遭遇凶猛野兽的恐惧感侵袭。

  下一瞬,盛珉鸥大力捏住我的两腮,半点不留情。我差点以为自己腮帮子都要被捏裂了,发出一声痛苦地呜咽。

  脸上的手缓缓下移,握住我的咽喉:“但我知道自己并不能那么做,因为正常人不会那样。”

  我不适地仰后,更显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

  “哥……”我忍不住要求饶,哪怕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枫,抓住我的把柄,拿捏我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我一愣,就要反驳:“我没有……”

  脖子上的手逐渐收紧,让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再张口说话。

  他并不想听我的狡辩。

  “你总是装出一副‘只有我知道你的隐疾’、‘只有我能帮助你拉你出泥坑’的无私模样,是不是很有成就感?”他的话语带着冰冷的杀意,仿佛只要轻轻一个用力,就能掰断我的脖子,“做个牢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了,以前你可不是这么为我着想的。”

  “你记不记得,你曾经也是想将我拉入深渊的一员?”

  我猛地瞪大眼,心脏遭受重击般升起一股鲜明的疼痛,加上不断加重的窒息感,叫我控制不住地眼角落下一滴生理性的泪来。

第37章 我想做那只猫

  被暗恋对象知道自己的心思,该如何应对?如果是一对青春男女,或许可以大胆告白,无论事后是成是败,起码不负一场喜欢。

  但如果是两个男人呢?又如果,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呢?

  十六岁那年,盛珉鸥察觉到我对他的感情,单方面断了和我的联系。

  他的回避让我沮丧不已,又十分不甘。既然他不见我,也不接我电话,那我就当面去找他。

  我骗我妈说自己病了,让她给学校请了一天假。她知道我学业重,压力大,正好我那阵成绩还不错,虽然看不出我有哪里不好,但她还是给我请了假。

  我妈一走,我就去了盛珉鸥的学校,一路上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见面欢欣雀跃。

  可等我打听到他上课的教室,跑去找他时,现实却并不如想象中的美好。

  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户,我一眼便看到盛珉鸥坐在教室中后方,而他的身旁,坐着齐阳。两人挨得极近,似乎正在亲密地说着什么悄悄话。

  我愣愣站在走廊上,感到荒诞又有些无措,更多的是一点点漫上心间的嫉妒。

  嫉妒像一丛黑色的焰,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烧尽。

  期间盛珉鸥似乎有所感知,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紧张地迎向他的目光,心中既是欢喜又是酸涩。可他只是随意一扫,很快便又收回视线,仿佛压根没有看到我,又或者看到了也只当我不存在。

  他那样专注地注视着齐阳,与他说话,对他露出笑脸。齐阳说着话突然激动地握住盛珉鸥的手,盛珉鸥只是扫了一眼,却没有任何抵触的表现。

  我咬着牙,狠狠瞪着他们交握的手,脑海里就像火山喷发一般,被狂暴的、灼烫的情绪袭卷。

  他不愿意见我,却愿意接受齐阳的靠近,他不要我了,他被抢走了……

  难道真如齐阳所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盛珉鸥只愿意和同类在一起吗?

  身后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那不是盛珉鸥和齐阳吗?”

  我回头看去,两个男生正靠在身后栏杆上抽烟,可能通过窗户也看到了盛珉鸥他们,便开始八卦地闲聊起来。

  “之前为了躲齐阳都搬到外面去了,听说一刻不停粘着他,跟他说句话都要被眼神杀……”另一个男生摇了摇头,满脸厌恶,“简直有毛病了,被他喜欢上真是倒霉。”

  “但你看盛珉鸥不是和他有说有笑的吗?说不定人家金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打动了大学霸的心呢?”

  “不懂。我也不是歧视这种是吧,但我觉得齐阳这人不正常,特别阴森,要我被他缠上,还真不敢随便拒绝,感觉他分分钟就能和我同归于尽。”

  “真的真的!”他的观点立马得到了另一人的肯定,“齐阳的眼神就跟那种求爱不成杀你全家的人一模一样,我有时候都不敢跟盛珉鸥说话,就怕被神经病惦记上,万一被丫的背后捅一刀多不划算。”

  四肢冰凉,胸口堵着一口气,郁结难舒。站在教室外,我给盛珉鸥拨了个电话。只是隔着一扇窗,一堵墙,亲眼看到他掏出手机冷漠地看了眼,随后按下一键,将手机翻过一面丢到旁边。同时,我的手机里传出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语音。

  齐阳看到他动作,似乎有些好奇来电的是谁。

  盛珉鸥偏头同他说了句什么,齐阳瞥了眼桌上的手机,忽然凑近盛珉鸥,轻声在他耳边说起话。

  盛珉鸥没有动,任他靠近,姿势的关系,我没有办法看清盛珉鸥的表情,但他既然能容忍齐阳如此靠近他,已足够说明他并不讨厌这样。

  他讨厌一个人,就不会给对方任何机会,断绝一切联系,将态度摆在明面,决不拖泥带水……就像对我。

  他不讨厌齐阳,却讨厌我。

  我没有在盛珉鸥的学校待太久,失魂落魄回到家,闷头倒进床里,不知怎么搞的,之后竟真的生了一场病。

  我妈回家的时候,说我整个人都烧糊涂了,一边哭一边说自己疼。这些我醒后完全没有记忆,也不排除她夸大的可能,但那一病我足足在家躺了两天,瘦了一大圈。

  再去上课,老师看到我,都说要是还没好全就再休息两天,不要勉强。那段时间照镜子,我都不敢想象一个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得那样人不人鬼不鬼。

  我的情绪出现了不太好的倾向,烦闷、暴躁、情绪低落,精神亢奋无法入睡,身体却因为得不到足够的休息而疲惫不堪。我网上查了查,说有躁郁的倾向,同时跳出来的还有个防自杀热线。我盯着那串数看了许久,最后也没记下。

  自杀不至于,我有底。

  我妈以为促使我如此憔悴的是学习,她哪里想到,造成我日渐消瘦的,是失恋。

  失恋使人痛不欲生,别人失恋顶多失去个对象,我失恋不仅失去个对象,还要搭上个哥。

  青春期的小孩子很容易就叛逆,别人叛逆不读书泡网吧,我叛逆可厉害了,心心念念就想泡盛珉鸥。

  白天,我是老师同学眼里的好学生,我妈眼里的好儿子,我认真学习,天天向上,开朗得好似不存任何阴霾。

  晚上,我一遍遍打着盛珉鸥的电话,迎接我的却永远是冰冷的机械女声。我知道他不会接我电话,可这就像个习惯,一个固定仪式,不打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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