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鸥不下 第61章

作者:回南雀 标签: 近代现代

  盛珉鸥没有说什么,将黑色行李箱放倒,解开锁扣。箱盖打开的一瞬间,金牙和我身旁的大龙都不由自主伸长脖子往箱子里看去。

  “一百万……”金牙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也就是此时,风里忽地传来紧连在一起的两下细微的“噗”声,脖子上匕首应声落地,肩膀被倒下的大龙撞到,脚下踉跄两步,视线余光里,金牙捂住不断流血的耳朵,回身迅猛地朝我扑来。

  “草你妈,敢报警!”金牙拔出身后的枪,“那就大家都别想活!”

  大龙眉心一个红色血洞,倒在地上,半睁着眼睛,已经没了气息。我很快反应过来,盛珉鸥应该是报了警,周围早已埋伏上狙击手,只等两名绑匪现身一网打尽,可惜差点运气,终究没能将金牙一击毙命。

  但没事,差的那点运气,我这边补上。

  我拔出嘴里的布,迎上去:“操‘你’妈!”

  金牙枪响的同时,我气势如虹地一拳砸到他脸上。

  我也算勤练基本功的人,一拳下去威力不小,金牙立时痛苦地呜咽一声,鼻血长流。

  我正想再补一脚,就见金牙突兀地往前一扑,盛珉鸥出现在他身后,用膝盖顶住他的腰,抓住他的手臂,毫不留情往后一折,只听金牙一声惨叫,手不自然地歪在地上,枪也落到一边。

  看到金牙被制服,我一直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起气。

  四周陆陆续续响起不断围拢过来的密集脚步声与人声,手电的光一束束在林间交织。

  “哥,还好你听懂我暗示了……”紧张久了,一下子放松下来人就觉得有点累。

  盛珉鸥只手牢牢按住金牙后颈,闻言抬头看过来,视线投到我身上时,向来冷漠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就好像……茫然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显得十分无措。

  “怎么了?”我以为他露出这样表情是因为我脸上的伤,还想多说两句逗他开心,身体却无端颤抖起来。

  危险过去,肾上腺素水平回降,痛觉紧随而至。

  我低头看向自己小腹,盛珉鸥的白色T恤上已经晕开一大团血迹,并且还有不断扩散的迹象。

  今晚我的运气似乎也缺一点,电影里男主枪林弹雨也不会中枪,到我这随随便便一枪竟然就中了。

  我又看向盛珉鸥,将自己的手伸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对他笑。

  “哥……”

  视线逐渐模糊,盛珉鸥怔愣片刻,一把握住我的手,来到我身边,让我靠在他怀里。

  “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意识的最后,是盛珉鸥不断在我耳边重复的话语,让我就算陷入黑暗也无比安心。

  其实我想对他说,我没有怕,有他在我就不会害怕。

第65章 事犹未了

  我爸这个人,用现在的话说,其实是个思想开明的文艺咖。性格和善有趣,同朋友家人相处愉快,闲暇时,会在家泡上一壶茶,看喜欢作者的书。

  他一直告诉我们,看书能开拓眼界,看书能获得知识,没有什么投资是比“阅读”付出更少,收获更多的了。

  在我和盛珉鸥还小的时候,他总喜欢在睡前给我们读上一两篇他喜欢的文章,来抒发他无处发泄的朗诵欲。

  他十分喜欢博尔赫斯的小说集,尤其喜欢里面一篇《事犹未了》,经常反复念叨他觉得精妙绝伦的选段。

  “自打我有认知与认识的那天起,我从小就接受了那些所谓丑陋的东西,其实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格格不入的事物,为了共存而不得不相互接受。”

  我想,也正因为他将这些词句奉为圭臬,才会觉得盛珉鸥的“与众不同”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这世上本就有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存在,有善良的,便有邪恶的,有无私的,便有自私的,没有哪种性格是绝对正确与完美的,所谓“完美”,也不过是合了大多数人的群罢了。

  这么多年来,虽说不可能一字不差,但这篇文章的情节却如刀刻斧凿一般,深深印在我的脑海。

  可能与作者出身哲学专业有关,博尔赫斯的文章经常充满了哲学主意的探讨,对死亡与时间,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跟我爸不同,我喜欢《事犹未了》里开头的一段,主人公在得知自己叔叔去世后发出的感慨:“我当时的感觉同人们失去亲人时的感觉一样:追悔没有趁他们在世时待他们更好些,现在悲痛也没用了。人们往往忘记只有死去的人才能和死人交谈。”

  生命易逝,特别在我爸去世后,这句话读来更叫人唏嘘。亲人就该在他们活着时尽可能的对他们好,当他们去世后,无论是烧纸还是祭拜,不过是在给自己找心理安慰而已。

  对于博尔赫斯的观点,我一直深以为然。

  因此当我醒过神,猛然发现自己身处十多年前的家中,空气中弥漫着可口的饭香,我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妈在厨房忙碌,一切和谐无比,脑海里不禁回荡起易大壮那句乌鸦嘴——我真的一枪死咗啦?

  我将脸埋进双手间,手肘撑住膝盖,整个人凌乱不已。

  好歹让我留个遗言啊,一枪毙命是什么惨绝人寰的死法?我三十都不到呢,这算夭折吧?

  我死了盛珉鸥怎么办?他,他……他多数也不会难受太久。

  这样想着,我的背脊一下更佝偻起来,心中同时又升起一抹安慰。

  我既难过于他不会为我的死悲伤多久,又欣慰于他可以很快回到正轨,继续按部就班地度过余生。

  这种时候,他的性格缺陷反而就成了他幸运的地方。

  “小枫,最近你怎么样?”

  听到这一久违的声音,我浑身一激灵,抬头怔怔看向沙发上的中年男人。

  我爸去世时也才四十多岁,可能死后的世界时间再无意义,他看起来仍旧一如从前,并未随着现实岁月流逝而变得苍老。

  “爸……”他翻阅着报纸,好像只是父子间寻常的随口一问,却叫我瞬间眼眶发热,声音都颤抖。

  很多次我做梦,梦里也是和我爸像这样坐着,谈一些家长里短,分析一下时事新闻,做着现实中我们再也不可能一起做的事。

  “我很好。身体好,工作也好,最近……最近还胖了点。”

  “那就好。”我爸又翻过一页报纸,“你哥呢?”

  “他也很好,他现在是律师了。你要他做的事,他都有好好在完成。你放心,他没有向欲望屈服,他一直站在光明处。”

  我爸举着报纸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他小子能行。”

  我也跟着他笑,结果没笑多久,我爸忽然放下报纸,一脸严肃看过来。

  “你的事,你妈跟我说了。”

  我一下笑容僵住,跟小时候做错了事一样,忍不住用掌心不住揉搓着膝盖,视线游移,不敢看他。

  “我不会批评你,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多说无益,人总是要向未来看。”

  我盯着地面:“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

  耳边传来叹息声。

  “说什么傻话。”头顶忽地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那是记忆中父亲的温度,“你从未让我们失望过。你很好,你哥哥很好,你们都很好。”

  我微微怔忡,继而鼻头一酸,眼前模糊起来。

  想不到我这辈子没做什么好事,死后竟然还能上天堂。

  “虽然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但现在仍不到一家团聚的时候。就不留你吃饭了,快走吧。”

  大手挪开,我茫然地抬头,我爸拖着拖鞋跑到厨房门口,冲着我妈背影道:“孩子他妈,小枫要走了,你真的不和他说点什么吗?”

  我妈切菜的动作一停,背对着我摆了摆手:“没有没有,让他快滚。”

  这语气这姿势,是我妈没错了。

  我站起身,朝她走过去,最终停在厨房门口,望着她背影道:“妈,你还生我的气吗?”

  “气个屁,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我妈利落地切着菜,始终没有回头,“你是我自己生自己养的,盛珉鸥虽然不是我生的,也是我养的,你们会这样,也是我教育的失败,我认了。”

  “妈……”

  我想更走近一些,不远处的房门却在此时像是被飓风刮过般突然开了。

  “你妈就是嘴硬心软,你要做什么她哪次没同意?”我爸拽着我胳膊往大门口直直走去,到门厅时,让我背对着门,将我从下到上又打量一遍,最后不舍地轻轻一推,把我推出了门,“走吧,事犹未了,时候未到,再不走就回不去了。”

  我踉跄着倒退出门,下一秒整个人向着黑暗往下坠去,泛着朦胧白光,记忆中属于“家”的那扇门在我眼前缓缓合上,随后消失于黑暗的尽头。

  可怕的失重感让我惊喊出声,挥舞着四肢想要抓住点什么,可周围一片黑暗,我好似被吸进了巨大的黑洞,只有不断拉拽着我的引力,其它东西,哪怕光也消失不见。

  就这样仿佛下坠了几天几夜,毫无预兆地,我看到了除了黑以外的色彩。

  白色的建筑,行走的路人,闪着灯的救护车,坚硬的地面……

  我还没来得及为重回人间欣喜,就因骤然拉近的地面惊得眼眸大睁,嘴里不住叫着“停”,却还是难以阻止重重砸向地面的命运。

  一下摔在地上,预感中的疼痛并未出现,甚至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我趴了会儿,没觉得疼,迷茫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衣服。

  走廊尽头步履匆匆行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发鬓生霜,少的娇艳动人,正是萧随光与萧沫雨。

  萧沫雨搀扶着父亲,脸上少有地显出凝重表情,高跟鞋在大理石地砖上踩出规律的“嗒嗒”声。

  “萧先生……”我还想和他们打招呼,手都抬起来了,他们却好像根本没看到我一样,径自穿过我,往我身后走去。

  我连忙按住自己胸口,发现那里感觉不到任何跳动,我没有心跳!

  “我这是……什么鬼?”

  转过身,往萧随光他们前行的方向望去,第一眼便看到了手术室门口的盛珉鸥。

  他穿得仍然是那套染血的衣服,白色的衬衫上血迹斑驳。他站在那里,仰头盯视着门头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明明身材高大伟岸,不该给人弱小的印象,却不知是因为他有别于寻常的狼狈,亦或者从背影就能感受到的疲惫,让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迷路的小男孩。

  他好想回家啊,可下一辆公交带他回家的几率只有一半一半,他也许会回家,也许会去到离家更远的地方。所以他又期待,又害怕,同时还有点懊恼自己怎么会迷路。

  “小盛……”萧随光在盛珉鸥身后站住。

  盛珉鸥听到声音,半转过身看向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眼又沉又黑。

  萧随光抿了抿唇,挣开女儿的搀扶,冲盛珉鸥半弯下腰,鞠了一躬:“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实在很对不起。”

  “爸!”萧沫雨上前再次将她父亲扶住,“你又不知道萧蒙做的这些事,怎么能怪你。”

  萧随光没有理她,仍旧直视着盛珉鸥道:“你放心,令弟的医药费以及后续赔偿,我都会承担……”

  萧随光一再保证自己绝对负责到底,不会推卸责任,盛珉鸥只是看着他,没有出言安慰,更没有接话。他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叫萧随光有些尴尬,渐渐便停了话头。

  盛珉鸥这时却开口了:“如果我弟弟死了,萧蒙也必须要死。”

  萧随光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什么,微微张着嘴,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旁萧沫雨却十分气恼。

  “盛珉鸥你什么态度,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爸这是替萧蒙擦烂屁股,我们也是受害者,现在外头还一堆破事等着我们处理呢,你有气别冲我们撒!”

  盛珉鸥转过身,不再搭理他们。

  “你!”萧沫雨怒视他背影,还想继续说,瞥到上方亮着红灯的手术室,忍了忍,把话又咽了回去。

  “爸,我们走吧,人家应该也不想我们待在这。”说着,萧沫雨扶着萧随光转身离去,高跟鞋踩得比来时更重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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