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廿小萌
一个人,一方讲台,一张嘴,再其他就什么都不需要了。
眼镜端端正正地架在鼻梁上,所有晦涩难懂的理论信手拈来,经由他半玩笑半认真的仪态变得通俗易懂,张行止感觉自己猛然一下就被拉回到了第一次在这里看到钟亦的时候。
如果不是真正见过了他戴着眼镜站在讲台上的样子,张行止真的完全没法把学术研究跟钟亦这样的人联系起来。
“木心先生说,没有审美力是绝症,知识也解救不了。”
“吴冠中先生说,今天的中国文盲不多了,但美盲很多。”
“简单讲,现在一个人的审美力,已经变成了一个人的核心竞争力,比较有代表性的例子,俞飞鸿算一个,Miuccia Prada算一个,审美足够成熟的人通常会有一套独立的自我价值体系,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不会在意别人的评价,俗称‘思想独立’。”
“其实一切创造性的工作,技术都只是技术,起决定性作用的永远是审美,所以我不懂摄影也能去热流,不懂设计也能帮人家决定色系。”
“关于‘美’和‘审美’到底分别是什么,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看法,但公认的一点是,你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审美活动,没有审美活动,人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在中国传统美学里,审美活动就是要在物理世界之外建构一个情景交融的意象世界。”
“你们应该从来没在别的地方见过“意象”这个词,因为“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核心概念,美学特征表现出来的象征性、含蓄性、暗示性、神秘性,也是东方民族审美思维方式的特有特色。”
台上人一身锦衣,站在朴实无华的教室里,滔滔不绝地用学术性的语言整理归纳着充斥在大家日常生活中的意识世界,不再懒散,不再漫不经心,紧紧地勾着每一个人的注意。
从那时第一眼起,张行止就能感受出钟亦对教室的严肃。
或者说,是对知识的敬畏。
“我们中国人最常讲的两种美,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又称壮美和优美,二者可以‘偏胜’,但不可以‘偏废’,在中国古典美学的系统里,壮美的意象不仅要雄伟、劲健,同时要表现出内在的韵味,优美的意象不仅要秀丽、柔婉,同时要表现出内在的骨力。”
钟亦上面这一大段基本都是照着概念直接背的,正准备展开仔细讲就听沉思了大半节课的王寺恒忽然举手道:“钟老师这题我会!”
“有例子?”钟亦会意。
“当然!”王寺恒当即便是一呲牙,狗腿道,“‘优美’和‘壮美’不就是您跟老张吗,一家人美的标标准准、整整齐齐,一点没偏。”
钟亦噗嗤一声就笑了,惹得王寺恒相当不满:“钟老师您笑什么啊,别看我们老张成天木着张脸,其实贼文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哪是跟你闹着玩的。”
“是吗。”钟亦挑眉,倚着讲台看向角落里的张行止,顺势便扬起下巴道,“既然你们张老师这么厉害,那接下来就听你们张老师讲呗。”
王寺恒赶紧缩脖子,本来是想帮着老张炫一把,没想到自己还把他坑了,讪讪道:“没有没有,您继续您继续……”
结果钟亦当真就撂挑子不干了,抬着眼镜便道:“本来我就这么几节课,要给你们讲明白美学跟逻辑学都是什么也不现实,连入门都算不上,还是得靠你们自己课后研究。”
“所以我这节课引出了三个问题,留作课后作业的是,为什么说审美力才是一个人的核心竞争力,留作我期末考题的是,为什么说美学和逻辑学是中国的孩子最缺少的两个东西,最后留作补考题目的是,这两门学科,究竟是什么关系。”
钟亦这猝不及防一通安排,直把底下一帮学生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记都没来得及找地方记,就听他们钟老师又道:“下节课讲完逻辑学也会留一个相关的课后作业,至于补考题目,我先前就说了,很难,根本不是你们的水准能解决的问题,所以,补考必挂,明白我意思吧?”
所有人:“………………”
这是他们第一次产生想要过一门课怎么就这么难的想法……
至此,钟亦说到做到,点着张行止的名字就把人叫了上来,勾唇道:“你们接下来对我这节课讲的东西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问你们张老师。”
张行止当时就愣住了,却见钟亦狡黠地睨着他道:“都偷偷看我论文了,那总得检验一下张老师你学习认不认真吧。”
张行止默默一哽:“……好。”
被完美猜中心事。
他会想到拿“逻辑美学”当做题目,确实是因为翻到了钟亦发表的论文。
那天张行止检索完“钟亦”,发现从09年《逻辑美学》结束到12年这两年的时间里,梁思礼、华安、丁润年三人陆陆续续又合作了两次,只有钟亦完全不见踪影,直到他偶然在某核心刊物上挖到钟亦的名字。
原来那两年钟亦竟然是拿去出国进修了,还发表了三篇含金量极高的论文,最次的一篇也在C刊。
可其实这一通下来19摄影的各位心里早已有了数,别说走学术的路子把这门课过掉,就是不拖后腿就已经不错了。
群里一波讨论很快得出了结论,这几番比较,明显还是采风拿奖最靠谱,只等钟亦一把讲台让给张行止,王寺恒就开口问。
“道理我们都懂,所以六月的采风您去吗?”说完,王寺恒还不忘悄么声朝张行止抛了个媚眼,就差没把“不用谢我,我是雷锋”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钟亦也没往远了坐,就在王寺恒边上,正对着张行止讲台的位置,他出声提醒道:“我只带你们到六月初姜院长回来哦。”
众人还没来得及丧,就听他们老张听不出一丝情绪地慢吞吞道:“嗯,采风要出去一整个礼拜,钟老师很忙,来给你们上课已经不容易了。”
众人:“…………”
所以您知道您脑袋上竖起来的两个耳朵,肉眼可见就耷拉了下去吗?要不这话您还是留着安慰自己吧。
一室静默。
也不知道是谁先带的头,拍着桌子便嚷嚷开了:“不去了不去了,钟老师都不去采风还有什么意思!”
一时间,底下很快闹成了一片,全是对今天钟亦刷满好感度的回礼。
不图别的,就图他们钟老师这张脸也得把人一块儿薅出去啊,老张负责技术指导,钟老师负责赏心悦目,多美。
最后张行止被他们吵得脑子都疼了,实在是这次采风对比赛的意义非同小可,地点也是他跟姜院长根据往届大赛偏好,一起商议敲定下来的,能起决定性作用的概率很大。
这会儿既没有姜铎铎舌灿莲花的口才,又没有钟亦药到病除的手段,张行止无法,只得拿出他觉得的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去采风,并且最后拿到比赛最高奖项的人,奖大三元。”
听到最后三个字,满教室人登时消了声,呼吸皆是一滞。
看着底下终于肯好好听话的学生,张行止补充道:“或者一只牛定,型号随意,你们自己挑。”
震、撼、我、全、班!
“我日不就是出去玩吗,走走走”
“老张是不是偷偷看了我的购物车,刚想买大三元!”
“卧槽牛变牛定!!妈的老张卖器材实锤!”
“张老板重出江湖,红圈头归我了(强.jpg)”
看着自己周围兴奋成一片的孩子,钟亦忍不住挪到王寺恒边上小声问:“大三元和牛定是什么?镜头吗?”
终于碰上了一回自己会、钟亦不会的,王寺恒立马凑过去开始科普道:“对,都是超级贵的镜头,大三元是一只超广角、一只标准变焦、一只长焦这三只镜头的总称,三个焦段加起来覆盖了最常用的焦段,是恒定光圈的红圈变焦镜……啊,钟老师您知道啥是红圈头不?”
钟亦眨了眨眼,这个他还是知道的:“是佳能专业镜头里最高端的L头吗?就是Luxury,都有红圈的。”
“BINGO!老师你以后就记着但凡看到镜头上带红圈的,就代表最高的光学素质,除了贵没别的毛病,也被我们叫成‘牛头’,当然大三元不只佳能有,其他牌子也有,只是佳能是红圈头,尼康是金圈头,宾得是星头,每个牌子长得不一样。”
“噢,所以‘牛’就是好的意思?”
“对的,除了牛头,还有狗头,比如佳能,带L的就是牛,不带的就是狗,再不然就是套装机捆绑销售的套头。”
“那牛定是说带L的红圈定焦镜头吗?”
王寺恒果断大拇指:“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转弯都比别人快!”
听完科普,钟亦回想了一下刚才大家喊得话,若有所思道:“所以牛变牛定,是说大三元是最好的变焦头?”
“嗐,我要是当年高考赶上您一半聪明,我爸妈也不至于打我三天三夜了。”说着,体验到教学乐趣的王寺恒正想继续唠唠“牛变狗定”和“沟边牛定”是什么梗,就稀罕地被他们老张点了名字。
张行止居高临下地看着第一排某两个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咬耳朵的人,道:“王寺恒,上课不要交头接耳。”
王寺恒:“?”
王寺恒:“老张你变了!!!”
以前别说玩手机、讲小话了,就连玩电脑张行止都没管过。
“而且都在讲,凭什么只点我名字,不点钟老师名字!”王寺恒觉得自己超委屈。
张行止嘴上一本正经地说着“我正好就看到你讲了”,心里想的却是你都快扑到人家身上了,点你两下名字怎么了。
王寺恒:“?”
钟亦险些失笑出声,留下王寺恒在座位上恍然如隔世:“是我不配……”
这前有丁润年给他们讲课,后有牛变牛定当奖励的,还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钟亦想让他也陪着一起出去。
这学期没空,就明年小学期再一起出去,钟亦说他们就是人心不知足,眼前的事还没定下来,就开始想大二,典型的喂不饱。
这个时候王寺恒就又非常会说了:“嗐,喂不饱这不是跟老张学的吗,咱也就是问了老张不敢问的话罢辽。”
-“哈哈哈哈哈操”
-“干得漂亮!”
至此,钟亦终于是挑眉看向了张行止的方向,暗示意味十足地道:“其实我忙不忙,完全取决于叫我的人是谁,是吧,张老师。”
-“靠?!”
-“老张说句话啊!这个时候还闷骚???”
可其实张行止心里不是没谱,钟亦能答应一起出去,无非就是想知道自己是谁,多半是连查带问兜了一整圈也没能把他的圈名打听出来。
但就是这样张行止也乐意,顶着众目睽睽下便向钟亦抛出了橄榄枝:“采风地点定在了我老家云县,时间是六月初的第一个礼拜,不过到时候山里条件会很不好。”
意思是让钟亦做好心理准备。
谁承想钟亦完全不接茬,就噙着笑看他:“虽然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但我连一句被邀请的话都不配拥有吗?”
-“啊啊啊!钟老师好会!!!”
-“狗屎,我一个带把的心跳都快了”
-“@蔡一杨 100一眼”
-“钱转你了,gkd!”
-“‘跟我回老家’这句话怎么就这么难(狗头.jpg)”
-“老张还不说,还不说让我来(虎狼之词.jpg)”
张行止是被钟亦盯着组织了好一会儿措辞才开口,结果他刚问出一个“你”字就被掐断了。
钟亦:“Yes,I do.”
-“?”
-“@蔡一杨大声告诉我,100亏不亏”
-“入股真的不亏!!!老张到底是怎么办到耳朵爆红,脸上还一点颜色没有的(强.jpg)”
-“@崽种王寺恒自觉交出来吧”
-“交交交”
然后钟亦手边就多出了一张号码似曾相识的房卡。
王寺恒在他身边义正言辞地道:“身为班长,我觉得我有义务,也有责任,请老张开一次房。”
但钟亦只淡定地将房卡推回去,说了五个字:“收好,我们有。”
就五个字,班上人全疯了。
-“啊啊啊啊ksw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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