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箫云封
“你以为,你的血能流多久?”,周柏冷漠开口,像个翻着人命薄、不近人情的阎王,“不准再讨价还价,你没有谈判的权利。”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忍字头上一把刀。
我忍。
程容默默磨牙。
他被推进观察室里,四五袋液体挂在头顶,药液如涓涓细泉,流进干瘪血管。
只是说服周柏,就让他耗光了力气。
他筋疲力尽躺着,像棵枯萎的植物,簌簌飘落黄叶。
周柏用棉签蘸水,帮他滋润干裂口唇,擦好后刚要离开,程容牙齿轻合,咬住棉签骨架。
周柏无奈,回身坐在床边:“是不是疼得厉害?帮你叫医生来?”
“不疼”,程容咧嘴傻笑,“舒服多啦。”
……这凸起的肚腹下,分明还有哪吒翻江倒海,哪里能看出“舒服”?
“不过……”,程容努力用眼神示意,求周柏把手搭上他腹顶,“你帮我揉揉,就更舒服啦。”
周柏犹豫片刻,有些不愿伸手。
他一直强迫自己不听不看不想,不愿把这胚胎当成有血有肉的活物,就是怕自己狠不下心。
与其注定进退维谷,不如提前斩断念想。
程容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和周柏像谈判桌上的对手,情感博弈并不比事业谈判轻松,他现在暂居下风,只好靠示弱上位:“木白白,求你啦,我腰好酸,酸的快碎成渣,你帮我揉揉……”
程容这段时间胖了不少,可远远称不上健康,平躺在那里时,锁骨像盆地里横贯的山脉,直直插向肩膀。
“再不安静下来,我就送你入轮回,请庙里高僧送经超度,诵上几天几夜,你也算不得亏。”
周柏进观察室前,想过几次要如何威胁这个胚胎,类似这种幼稚的狠话,都在心里重复过几次,可当他真把手放在程容腹顶,那小东西的脚丫咚一下踹上肚皮……周柏心底一动,像被烈焰烫到,猛然抽回手臂。
这是个活生生的小孩。
会动的小孩。
除了程容之外,也有他周柏……一半的血脉。
“周先生,电话。”
眼看周柏神色松动,程容只觉胜利在望,刚想再接再厉,有位医生从外面粗暴闯进,打破一室旖旎。
这种时候打电话、周柏还会接听的人,会是谁呢?
不是他姐姐程秋,就是那不干好事的庄炳仁了。
惶恐如一只大手,揪紧程容心脏。
木白白好不容易有些松动,程容不敢赌也不想赌,他想把周柏按在这,围拢他种出金刚石屏障,不让他被外界影响。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仿佛周柏从这里离开,就不会再留恋木黑黑了。
“别接,别接好不好”,肉体的疼痛怎样都能忍受,可精神上的恐惧,真的好似钝刀子割肉,于无形中剔骨抽筋,把掩埋在内心深处的绝望,一股脑抽拉出来,“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别接了木白白,求你别接……””
周柏知道程容在害怕什么。
但他也同样知道,这个电话……他不得不接。
第51章
“乖,我接个电话,很快回来。”
周柏帮程容掖紧被角,有点不忍看他,转脸起身想走,还没等迈步,又被人揪住衣摆。头顶的输液袋互相碰撞,水波撞出涟漪,血珠从伤口涌出,在苍白手背上摇晃。
程容明白哭也没用,他想改变方式,用笑留住对方。可惜眼泪还挂在眼上,勉强扯开的嘴角牵拉肌肉,笑容滑稽不伦不类:“白白,木白白,先别走,你等等、你、你给木黑黑讲个故事,它最喜欢听故事了,以前他不听话,讲个故事就听话了……它真的特别乖,现在就是害怕……”
程容语无伦次给木黑黑辩白,手指像弯曲的钩,牢牢挂住周柏。周柏迈不开步,嗡嗡作响的手机像催命符,将掌心烫的皮开肉绽。
“乖”,周柏猛然闭眼又睁开,俯身拍拍程容被子,摸摸程容的脸,“听话,我很快回来。”
急促的脚步离开床边,逃也似的走到门口,哗啦合上房门。
木黑黑在肚子里惊恐转圈,程容被扯的五脏翻转喉口泛酸,什么都吐不出来。
周柏走到门外,没有拿出手机,而是从身边人口袋里顺两盒烟,抬脚走上阳台,轻合阳台大门。
他手指颤抖,打了三次才燃起火苗。
悠悠烟气在风中飘散,周柏靠上栏杆,手指夹紧烟头,大口大口吞咽。浓烈烟气冲入肺泡,在支气管里冲撞,眼眶被呛的通红泛紫,喉头腾起咸腥滋味。
他两手揪紧头发,缓缓蹲在地上,圆形水滴包裹浮灰,在地面上慢慢晕开。
他像个濒临绝境的病人,渴求最后一线生机。
两分钟后,在锲而不舍的手机铃中,周柏抹了把脸,尽量让声音不那么滞塞:“嗯。”
程秋的声音从听筒弹出,冷漠下暗藏焦虑:“找到程容了?”
“嗯。”
“手术呢?进行到哪一步了?张主任到了吧?”
“嗯。”
程秋对周柏的回答有些不满,她脑内拉响警报,声音尖刻不少:“周先生,您的回答敷衍且心不在焉,容我质疑一句,看到亲生骨肉,心里舍不得吧?”
“……”
周柏没有回答。
程秋轻哼一声,牙齿咬紧:“迄今为止,已经发现了二百三十六例男性孕子事件,其中一百六十例父亲大出血死亡,二十三例小孩胎死腹中,而那剩余的五十三例……怀到足月大人活了,可小孩各有残缺,没有一个能发育完全。”
她的声音像美杜莎的毒牙,在暗夜里清晰残忍浮现,掐住周柏喉管:“……你想看到哪种结局?”
星子被厚厚云层覆盖,夜风骤起,树苗被吹得东倒西歪。
小小的医院掩在山林间,抬眼望去没什么人烟。
“数据只是数据,无法模拟现实”,周柏按住额角,轻声缓言,“毕竟方文还没找到,一切结果也未可知。”
程秋听出周柏话里的动摇,她狠狠掐住掌心,努力平复情绪:“这件事发酵到现在,已经不止是程容的事,牵扯的面越来越广,这个方文要是被抓回来,即使活着,也会把牢底坐穿。母亲那边已经介入与警方交涉,试图找出折衷的办法,努力把程容从这件事里摘出。现在谈判的进度是……如果在极端幸运的情况下,程容顺利留下这个小孩,且小孩还能健康出生——这个小孩要作为被监护的对象,活在警方控制的范围内。”
“说是监护,其实是想作为实验对象吧”,周柏淡淡接话,他怀疑自己的感情已经崩塌,不然他怎么能如此冷静,仿佛他们探讨的不是他的小孩,而是试验用的小白鼠,无需投入感情,“好的情况是有人身自由,但时刻并监管,会被经常带进实验室,采集各种数据。坏的情况是……”
周柏停顿片刻,火苗烫上指节:“……连人身自由也会失去。”
程秋有些讶异于周柏的平静,她在别墅的书房打电话,二楼是一对在玩球的儿女,那俩小东西是混世魔王转世,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打碎了三只花瓶。程秋想起两个小孩的脸,冷硬的心有丝裂纹:“周柏,程容是我弟弟,他现在有了小孩,有了做父亲的样子,但在我心里,他还是不到十岁的孩子,出去和爸爸郊游,带着傻乎乎的帽子……”
“程秋”,周柏打断程秋的话,向后靠上栏杆,“他那时候十三岁了,你记错了他的年龄。”
程秋被噎的哽住喉咙,一时接不上话,周柏紧接着开口,“恕我直言,你说的这些,信息也好感情也好,我不敢全信。你要考量的因素太多,你能保证,你对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百分百真实,没有半点虚假?”
程秋闭口不言。
周柏等待片刻,没有等到回答,他了然笑笑:“程秋,你相信吗?发生在他身上的痛,我体会到的,不比你们任何人少一分。”
他抬手挂断通话。
听筒里传来挂断的忙音,周柏放下手机,抽出第二根烟。
他越抽越多越抽越快,直到烟盒只剩一根,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周柏低头捞出手机,看清来显,忍不住露出苦笑。
这段时间,程秋和庄炳仁的电话总是接连出现,如果不是总这么巧合……周柏简直要怀疑,庄炳仁被程秋劝动当了说客。
周柏接起电话,没有说话,庄炳仁的声音率先响起:“找到人了?”
周柏笑笑:“消息够灵通的。”
庄炳仁一愣,看着屏幕上的小红点,无奈低语:“对不起,总是忍不住……关注你们。”
“没事。”
庄炳仁斟酌片刻,试探开口:“程容……怎么样了?”
提到程容,周柏心头像被咬了一口:“不太好。”
“那你……怎么考虑的?“
“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别想有个时光机,带我直接回到过去”,庄炳仁的电话,让周柏回忆起大学,心情放松不少,“当时第一次见到他,我心想嘿这个小学弟,长了张讨喜的娃娃脸,见人就笑,笑起来还特别甜。说实话,一直到现在……我都记着那张脸。我和他在一起,你说我犯贱也好,说我圣母也罢,但我发自内心……希望他过的幸福。”
“我当时努力工作希望他幸福,后来放手,也希望他幸福”,周柏抽光了一盒烟,摸索去拿另一盒,嗓音有丝自嘲,“不是等他回来找我,也不为看他笑话,如果完全和他分开,我可能也已经另找他人。但无论怎样,我还是……希望他幸福,希望他能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笑,希望他过的好。”
“但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周柏想起程容刚刚比哭还难看的笑,巨大的割裂感从天而降,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如果失去这个小孩,会让他这么痛苦,那就留下它吧。”
庄炳仁砰一声站起,手臂按上桌面,直接按开免提:“周柏,我不想骂醒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样未知的、不可控的、可能会带来蝴蝶效应的东西,你还要留下它?单单程容怀孕这事,就引出多少乱子?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及时止损!什么叫止损你知道吗?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混乱,全部扼杀在摇篮里!而不是感情用事,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你这感情用事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上学时候还能说一句不谙世事,现在都这么大了,还这么容易受感情驱使……'”
“庄炳仁,为什么……我要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掩饰不敢承担的责任?"
周柏突然开口,打断对方的话,他像在质问庄炳仁,更像在拷问自己。
“我的第一反应,是想为了程容,把这胚胎扼杀在摇篮里”,周柏趴上栏杆,看下面一只蚂蚁,抬着食物往洞里挪,“可程容拖着这样的身体东躲西藏,他那么胆小的人,为了这个胚胎,承担起做家长的责任,自己瘦的剩一把骨头,硬是把胚胎……把这孩子足足养到六个月。”
“……”
“现在想想,我做的这些决定,打着为程容好的旗号,可并不是真为他着想”,周柏透过阳台,向病房望去,“我只是害怕未来'失去他'的痛苦,不想承担这份痛苦,所以把痛苦转嫁给程容。可程容……失去这个小孩的痛苦,只能他自己承担。”
庄炳仁足足沉默了一分钟,才干哑开口:“所以呢?你又准备当圣人?代人受过?替他承担痛苦?让他留下小孩?”
“我以前,是个特别有计划性的人”,周柏回忆起什么,苦笑出声,“可无论做出多么周密的计划,结果都事与愿违。与其如此,不如着眼当下,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来承担。“
庄炳仁连声“再见”都没说,咔一声挂断电话。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挂断周柏电话,想来不愿再说一句。
周柏揉揉皱成一团的脸,走进洗手间洗脸清口,换上没烟味的衣服,走进程容病房。
程容被木黑黑折腾狠了,正半梦半醒昏沉睡着,听到声音他猛然睁眼,眼眶瞬间蓄满泪水,抬手想往小腹上盖。
周柏眼疾手快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激动滚针:“多大人了还哭?羞不羞?给木黑黑当这样的榜样?”
这是周柏第一次承认木黑黑,而不是冷冰冰说“那个胚胎”,程容敏锐察觉到了不同,但恐惧和惊慌累积太久,不是一时一刻就能抹消。为了观察情况,肚子上没盖衣服,男人的肚皮延展性小,皮肤被撑到极限,底下是盘旋的血脉,像山中青蛇在腹下盘踞。程容随周柏的目光看向肚皮,他像被蛰了一口,眼珠黏上天花板:“我是个怪物……对吧。”
“嘘,木黑黑听着呢”,周柏摸摸程容程容肚皮,帮他捋开成片湿发,“他说你是大怪物,他就成小怪物了,你这么说他,他会不高兴的。”
程容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呆呆看着天花板,满脑子都是光怪陆离:“我如果是个女孩子就好了,就可以低头看肚皮了,现在不敢看肚皮,你不在这儿,我根本不敢看……木黑黑是大力神脚,以后可以当足球运动员……他这是随了谁啊,我连一百米都跑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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