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箫云封
只是程容的状态越来越不对。
经常坐在那发呆,一手扶着膝盖,一脚搭在床沿,如果周柏不叫他,他能保持一个姿势,一坐坐上一天,连口水都不知道喝。
肚子越胀越大,到了怀孕末期,木黑黑竟还在生长。
刀口抻到极致,生出撕裂般的麻痒,肚皮薄的像一张纸,绞缠的血线互相包裹,把肚子绑成滚圆的血葫芦。
胎动越来越少,不知是不是空间狭窄,木黑黑没法挪动手脚。
程容再不敢触碰肚皮,无论睡着还是醒着,他半身衣服都整整齐齐,宽大衣摆塞进裤子,拽都拽不出来。
他腿脚肿的穿不进鞋,半夜经常抽筋,疼的冷汗淋漓,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木黑黑这时也跟着闹腾,周柏一边帮他按摩,一边伸手摸肚皮,安抚受惊的小孩。
程容紧紧捂住蔽体的衣服,不让周柏探进手掌,在浓稠的夜色里,他直勾勾盯着对方,盯到周柏浑身发麻,才冷不丁开口:“我不该牵扯你进来。”
周柏心弦骤紧,抬手摸程容额头:“没发烧啊。”
程容任他抚摸,用湿凉的手抚过周柏,攥紧对方掌心:“都是我的错,不会再...伤害你。”
“别乱想了,你现在就是情绪不好,等木黑黑出来,我狠狠打他屁股,替你出气”,周柏把程容塞回被窝,自己探进半身,夹住程容冰冷的脚,“世上本没有对错,自怨自艾多了,对的也变成错的。”
程容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大道理,只想往周柏怀里钻,滚圆肚腹像块屏障,把俩人分隔开来,程容怎样也黏不到人,恶狠狠按住肚子:“木黑黑你个小混蛋,还没出来就知道争宠,不让你出来了!”
木黑黑乖乖蜷缩挨骂,泡泡都没吐一个。
程容一拳砸在棉花上,怒火转移目标,倾泻到周柏身上:“大混球,我抱不住你!”
周柏不知道还能怎么抱,程容快把他黏成粘糕,喘气都费力:“好了好了...这样吧,你转过去,我抱着你。”
“那样看不到你。”
“开个前置摄像头?连毛孔都能看清。”
程容气乐了,在周柏帮助下艰难翻身,任周柏贴上他后背,把他抱进怀里。
被对方的温度和味道包裹,程容焦躁的心被春水抚摸,情绪舒缓很多。他抓过周柏大掌,交叉捧上脖子,下巴搭上后者手背。
“我特别小的时候,一个人睡在小屋”,程容向后贴紧周柏,冰凉的脚踩上对方脚背,“当时没人教我,我也没什么男子汉气概,半夜起来放水,回来就睡不着了。我躺在床上,趴在被褥里好难受,起来坐一会眼皮疼。我爸书房的灯亮着,我不敢敲门,也不敢进去,更不想回去睡,裹着被子坐在门口,坐到快天亮不害怕了,回去接着睡觉。”
“为什么不敢敲门?”,周柏摸摸程容的脸,心疼揉揉后者头发。
“这还用问吗?我胆子多小,你又不是不知道”,程容悄悄打个哆嗦,向后贴紧周柏,“那时候真的好想妈妈,妈妈会出现在电视里,但没有固定频道。我卧室里有台小电视,睡不着就把电视打开,一个一个调台,找啊找啊找,一周总有几次,能看到妈妈接受采访。”
“高兴吗?”
“高兴那么一会,因为能看到会动的妈妈,还能听到妈妈说话。她说话真的好有魄力,做事雷厉风行,但脾气实在不好。前一秒还和风细雨,后一秒雷霆暴怒,把人家骂的狗血临头”,程容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有点困了,“但还是、但还是...”
但还是想见她,想告诉她自己长大了,想谢谢她当时把他留下。
“不会要你陪着我”,程容压紧周柏手掌,嗓音崩到极致,狠狠憋回哽咽,“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当年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了。”
“现在长大成人,就要卸磨杀驴了?”,周柏像揉捏小鸡仔似的,揉揉程容脖子,“谁教给你的?也不教点好的。”
程容狠拧周柏手背,在后者夸张的喊疼声里,慢慢坠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
窗帘牢牢合在一起,半丝光也没有透进,屋子漆黑的像一张网,将他卷裹其中。
程容慢腾腾从床上爬起,扶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往外面看。
天边乌云密布,厚重云层沉甸甸坠着,像凝结成河成海的水。
闪电出现在天边,倏忽一下又消失,隐没在云层中。
木白白...出去买菜了吧。
不知有没有带伞。
家里有两把伞,一把小的三折单,一把大的直骨伞,程容在屋里转了几圈,在沙发上发现了那把大伞。
“我又不出门,你干嘛留给我大伞”,程容坐上沙发,摸着肚子嘟囔,“木黑黑,你爸真是个大混球,你说他就不能先想着自己吗?这性子在社会上拼搏,非得被人吃的骨头渣都剩不下。你快点出来帮你爸,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知不知道?”
木黑黑突然一动,一股刺骨的疼从脊椎窜出,直透到天灵盖上。
程容瞬间被疼懵了,坐在那僵直半天,才艰难挪动手脚:“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疼,和以前不一样,木黑黑,你要干嘛呀?”
木黑黑当然不会说话,程容只觉肚子发硬发紧,有个巨大的东西向下钻,沉甸甸像个带钻头的秤砣。
五脏六腑被这重力挟裹,齐齐往下撕扯血肉,程容像块木头桩子硬在原地,自以为心中镇定万事不慌,可泪水已哗啦啦流到锁骨,被他囫囵抬手抹开。
“你要出来吗?”,程容小声呜咽,抬头摸眼看天花板,怎么也不敢看肚子,“再等等吧,还没到时候,你现在出来能活吗?你几个月了呀我不敢想,你长好了吗?你真的是人类吗?你从哪出来呀?我不会生出个四不像吧?你不是连体儿吧?你别有病啊你好好的,长的丑没关系,长的黑没关系,考不上本科也没关系。没经过你的允许,就让你来到世上,很对不起你。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容哥哥不会干涉你,但你一定要健健康康、正正常常的,别有大病别有大灾,哎你怎么不说话呢,你到底从哪出来呀,你别撕开我肚子,我可是你容哥哥,弄死我对没好处...”
程容语无伦次说了一堆话,根本不敢停下,这屋子太安静了,像座伫立在北极的冰屋,只有他一人居住。
他也不敢低头,只能摸到肚子发硬,疼痛不剧烈但足够磨人,一阵接一阵没有停歇、
程容不敢坐在原处,他迫切站起,在屋里团团打转,试图干些什么分散心力,他擦桌子洗碗扫地,铺被褥挪动周柏的枕头,还把床单从床上扯下,晾到外面通风。
他再没在床上见到周柏的手机。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周柏不再在他面前看手机,也没再让手机出现在他面前,有时他装作无聊要玩游戏,周柏也会以有辐射对身体不好为由,东拉西扯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昨晚说想吃四喜丸子,木白白...早起去买材料了吧。
程容后悔的只想给自己一巴掌,吃吃吃就知道吃,因为他随口说的一句话,外面这样的天气,木白白还是早起去了市场。
什么时候回来呢?
程容站在窗边,看着零星下落的雨点,心中无比忐忑。
他看着沙发上的长伞,心道再过半个小时...如果木白白还没回来,他就过去接人。
周柏提着满满两手的肉馅和调味料,千辛万苦挤出人群,勉强喘出口气。
这边市场平时空无一人,今天可能天气不好,好多市场关门,就这边这家还开,于是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这里,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
得赶快回去,这天看着要下雨,容容在家估计早等急了。
这段时间,容容的肚子越来越大,大到令他心惊,已经怀了这么久,正常状况下...也该生了吧。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作响,周柏掌心一抖,险些甩开提兜。
他在公司办了病休长假,也和朋友们说过不要联系他,所以给他打电话的...不会是同事和朋友。
周柏深吸口气,在裤子上擦擦汗湿的手掌,把手机放到耳边,抬指按开接听。
“周柏,最新的谈判结果出来了,洛局说他们已退到极限,再不能让步半分”,程秋的声音像一柄勾,撕开周柏神经,“给你两条路,你可以自己选择。”
“说。”
“事已至此,小孩长到这么大了,打掉是不可能了,只能让程容生出来”,程秋抽根烟进口,狠狠吸进肺管,“形势发展越来越严峻,死亡人数也越来越多,程容是唯一一个已知的、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能把小孩怀到这么大的男人,他有很高的...研究价值。”
“...接着说。”
周柏握紧拳头。
“有两条路供你选择。第一,你要来警方这边签承诺函,如果小孩出生发育不健全,那他没有研究价值,你们可以留他在身边,把他抚养长大。第二,如果出生时是个健康小孩,那他有非常高的研究价值,为避免未来的不可控风险,他不能在你们身边长大,也不能认你们做父母。他会作为研究对象,由警方指定专人看管抚养。
“这他妈是什么狗屁选择”,周柏攥紧手机,冷笑出声,“都不选会怎样?”
“都不选,也可以”,程秋向后一靠,烟头灼烧手指,肉皮发出焦糊滋声,“程容会被告上法庭,作为非法行医、造成极恶劣影响的共犯,刑期十二年起步。别给我说什么你可以等他...程容的胆子比猫还小,宁可拴条绳子吊死自己,也不愿被送进牢子。”
第57章
“...呵。”
周柏怔忪片刻,掌心一松,满手的瓜果蔬菜像失去生命,咕噜噜散落在地。
他眼珠轻晃,四处转了一圈,寻到附近的长椅,缓缓过去坐下,攥住手机搭上膝盖。足足半分钟过去,他才重新拾回声音:“我要亲自和警方谈判。”
程秋没想到他这么快重整旗鼓,一时也有些讶异:“周柏,我曾经犹豫刚刚那些话,是由我来说,还是由警方通报。但我做过这么多次恶人,再做一次也没关系。现在谈判的结果,是我、哥哥和母亲,与警方数次拉锯后的结果。双方的底牌早亮干净,无论你说出什么,都很难再有转圜。”
“所以呢,警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半点不能反抗质疑?”,周柏向后靠上椅背,盯着脚下的蚂蚁,“蚂蚁为了活命,可以驮动比自己重几十倍的东西。现在在我背上的,是我爱人和孩子的命。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去尝试,绝不会坐以待毙。”
嫩肉如被烙铁灼烧,程秋条件反射扔掉烟头,踩在脚下碾碾。她打开相册,看程容唯一发给她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孩面对镜头开怀大笑,他单纯快乐神采飞扬,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惧怕...她很久没见到这样的程容了。
在她记忆里的弟弟,永远小心翼翼低头怂肩,瑟缩的像个被剥皮的鹌鹑,恨不得埋进地壳中去。
“我把定位发给你,你明早五点半出发,大概九点能到这里。”
周柏不知程秋为何退让,他也没心情思考那些,挂断电话后,思维好像僵成糨糊,无法支撑身体运作。他在椅子上坐足五分钟,才向前几步半跪在地,机械捡起掉落的瓜果,取出纸巾擦拭,重新装回塑袋。
他提着塑袋往家走,走到半路乌云压顶,厚重云层像层叠的墙,沉甸甸压在胸中,迟迟不肯下落。
“木白白,你的伞呢?”
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急匆匆从前方跑来,周柏条件反射抬头,怒喝出声:“谁让你跑来的!”
程容吓了一跳,抬脚愣在原地,硕大肚腹像受到撞击,在腰上沉沉颤动。
周柏上前几步,一把抱住程容,他用力极大,像要把程容揉进怀里。
程容被捆的像片薄纸,喘咳都从压扁的气管抽吸。察觉周柏情绪不对,他不敢动也不敢反抗,只努力抽出一手,敲击周柏肩颈:“怎么啦木白白,我挺好的,你哪里不舒服吗?我看快下雨了,你只带了小伞,想出来给你送伞...”
“让我抱抱”,周柏抱住程容的脖子,和他贴在一起,“乖,别动,让我抱一会。”
程容伸出另一只手,同样回抱对方,恍惚中他突然想到,当年他们一起去普达措,木白白为了救他,给他当了人肉垫子。
木白白摔在地上,手背砸的血肉模糊,躺在那动弹不得,只能用气音开口,让他抱抱自己。
可当时的他...因为懦弱和惧怕不断后退,任对方在冰凉风雨中心灰意冷,直至最后彻底放手。
如果不是他不依不饶、死皮赖脸缠着对方,说不定木白白早把他忘了,可以开启崭新的人生。
如果和男人在一起...说不定会和庄炳仁在一起。
如果和女人在一起... 木白白会有正常的婚姻、健康的小孩,如世上千万人一样,获得触手可得的幸福。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陪着他摸爬滚打东躲西藏,尝尽“怪物”带来的苦楚。
这本就是他自作自受,自己活该尝尽苦涩,可为什么要把周柏牵扯进来,让一个没犯错的人,陪犯错的人一起沉沦?
太不公平了。
天空落下零星雨点,砸到周柏脸上,周柏如梦初醒,放开程容拿起伞,扶程容回到家中。
程容早做好一桌子的菜,虽然色香味样样没有,但这次好歹是正常食物,可以勉强下咽。
周柏食不知味动筷,根本不知自己吃的是什么,夹起土豆丝蘸进白糖,回手又按进酱油,要不是被程容拦下,他能把这玩意嚼成碎渣,囫囵吞进腹中。
一碗冒着香气的花生糊放在面前,程容站到周柏身后,帮他按揉太阳穴:“是不是没休息好头疼?我早上用你教给我的磨了这碗糊糊,你尝尝好不好吃?”
周柏尴尬笑笑,依言挖出一口,放进嘴里品尝。花生的香混着浓郁的甜,滋润干裂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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