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烟猫与酒
“还回去换什么,不够耽误时间的。”樊阿姨用毛巾抹了两下,油渍没抹掉,衣服先沁湿一大片。
她扭头冲着门外喊樊以扬。
樊以扬刚好推门进来,还没换鞋先问他妈:“怎么了?”
“给小满找件衣服换上。”樊阿姨直接把柳小满往樊以扬的卧室门口推,“快,换完把衣服拿出来给我,油花得趁湿了洗。”
又转身一拍樊叔叔:“盛饭啊!”
樊家男人一贯听女人的话,她三言两语把事情都交代了,是柳小满熟悉的雷厉风行,三个人赶紧依照安排各自行事。
衣服都不用找,樊以扬随便从衣柜里拽出来两件就能给柳小满穿。
“你自己挑,哪件顺眼换哪件。”他把着衣柜门让柳小满选。
柳小满看见一件眼熟的长袖T恤,樊以扬有一阵子穿过,现在估计觉得不怎么好看了,很少见他再穿,就把那件抽了出来。
樊以扬合上柜门,抱着胳膊往柜子上一靠。
柳小满拿着衣服呆了两秒,发现樊以扬好像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就转头看他。
“快换,换了吃饭。”樊以扬跟他对上视线,反过来催了他一句。
“你先过去吧。”柳小满说。
他既不好意思在樊以扬跟前脱衣服,也不好意思跟个大姑娘一样让人家出去,只能这么犹豫着开口。
樊以扬眨了下眼,拖长嗓子“哦”了一声,笑着说:“会不好意思了。”
柳小满脸皮发紧地咧咧嘴,在心里催樊以扬赶紧走。
“小满。”结果樊以扬非但没走,还直起身子往前又迈了一步,长腿一跨坐在了床脚上,从下往上近距离地看着他。
“让我看看。”他说。
第7章
樊以扬说看看,当然不可能是要盯着柳小满的脸看。
柳小满曾经没少在人前暴露他的残端。
截肢后漫长的恢复期,他在阵痛中被拆拆裹裹,上药换药;小男孩夏天爱穿背心,他肩头挂不住,肩带直往胳肢窝底下秃噜;穿短袖,一个袖口空空荡荡的,整条街同龄的小孩儿几乎都从他的袖筒往里窥探过,他都能隐约回忆起那些扑在截断面上的呼吸,痒得他缩着脖子直往后躲。
在樊以扬面前暴露的次数就更多了。
他的童年随着左臂的失去残缺了一半,另一半就几乎是由樊以扬全程陪同,有一回爷爷回老家借钱,把他放在樊以扬家住了几天,樊阿姨帮他洗澡,把他和樊以扬放在一个大盆里,他和樊以扬张圆了眼盯着互相的肩膀手臂,呼吸同时小心翼翼地放轻了。
那时候柳小满已经接受了自己失去条胳膊的事实,但是和樊以扬光溜溜地坐在澡盆里,他像是又被电了一下似的,从意识深处后知后觉、无比直观、毫无遮拦地反应过来,自己与樊以扬肢体上的不同。
与所有同龄人的不同。
从现在,到以后,漫长的、再不可逆转的不同。
那一天,他许久没出现过的幻肢痛持续到了半夜。
之后,他就不想再让人看见他的创口了。
“看什么,”这要求提得太突然,柳小满冷不丁地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他下意识偏了偏肩头,躲开樊以扬的目光小声咕哝,“有什么好看的。”
“看看你的胳膊,”他退一步,樊以扬攥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回来两步,“感觉很久没看见过了,也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
这理由就更让人费解了。
看什么呢?
柳小满出神地望着樊以扬。
他是截肢,又不是皮肤病,不会因为被人关怀地看一看,就重新长出条胳膊来。
他看樊以扬,樊以扬也看他,看着看着就听见樊阿姨的嗓门儿又在客厅扬了起来,十分有气势地穿透门板:“你俩在屋里过年啊!”
柳小满这人不禁催,外面人一喊,眼前提要求的人又是樊以扬,他那点难以启齿的薄弱自尊就成了缀在枝头的叶子,打着旋儿地往下晃荡。
人可真矛盾啊。
他忍不住想。
不想给看是因为对方是樊以扬。又恰恰因为对方是樊以扬,在他眼前暴露自己最残劣的部位,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来,我帮你。”樊以扬趁机朝他伸出援手,拉起柳小满的T恤下摆,“胳膊抬起来。”
柳小满耷拉下眼皮,乖乖把胳膊抬了起来。
衣服掀至柳小满脸前,挡住他的眼睛,樊以扬朝他肩头扫过去,目光掠过一片贫瘠的胸膛,只觉得扫了满眼硌硌楞楞的肋叉子。
柳小满瘦。
樊以扬一直觉得他肩窄——就算胳膊还在,也从骨架上比同龄人窄了一套的窄。
眼下他的胸腔随着举手的姿势稍稍前倾着,一起一伏地呼吸,肋窝下惨白的肚皮柔软地凹陷下去,要不是腰背脊骨上还拉伸了点儿薄薄的线条出来,配合他这不见天日的肤色,看起来几乎不像个发育期的少年。
左肩头上本该衔接上臂的地方光秃秃的,皮下的断骨顶着早已愈合的伤处皮肤鼓动,很轻微,很徒劳,像是也想同右臂一样举起来。
孱瘦加上残缺,眼前这截躯体简直单薄到了接近古怪的地步。
樊以扬后牙一酸,酸意从自己的肩头骨缝流窜到后脊柱,他悄悄打了个寒噤。
太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