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神经百战
池彦廷慢慢地向赵彬解释着李盼秋的心情。李盼秋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是因为这个孩子来的意外。她明明知道自己在射线环境工作,还不注意做好避孕措施。孩子已经60多天了,在彩超下都能看到原始心管跳动,对于很多母亲来说,就是个生命了。李盼秋上午做彩超的时候,看到心管跳动,激动得仿佛已经把孩子抱在手上。然而这时候,却要把孩子打掉。
“我觉得……”李盼秋神色恍然,“我觉得就像做了杀人犯,亲手杀了这个孩子……”话说完,一滴眼泪又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第17章 主诉:反复发热5+天
赵彬安慰完李盼秋,就回去找罗铭遥。知道罗铭遥今天也难受,便发了个消息,让他晚上出来吃饭。本来也想和李盼秋两口子一起吃的,但李盼秋今天确实情绪不太好,池彦廷带她回家去休息了,说晚上自己家做点清淡吃的。
赵彬找了吃饭的地方,给罗铭遥发了位置,等到下班他过来。
罗铭遥进来时候情绪低落,赵彬起身帮他把包拿来放下。虽然情绪不好,但脱下来的西装还是折得整整齐齐,跟新买了一套衣服一样。
“我刚才还发消息问其他人,”赵彬说,“这个文章要和课题内容一致的要求,也是去年才有的,之前是无所谓。但是就出现很多人在其他人论文里挂名,找关系做共同第一作者的情况,所以就要求了,必须和毕业课题一致。这绝对不是针对你。你和周老师商量怎么办了吗?”
罗铭遥一提到这个,又沉沉地叹了口气。“下来周老师就跟我商量了。”他低声说道,把周老师告诉他发校刊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觉得很难受,赵老师。感觉……感觉就像最后一点激情也破灭了……”
赵彬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手上。热水的温度透过瓷杯子传到手心,手背上还有赵彬手掌给他捂着,让他心里也温暖了很多。
罗铭遥缓缓地说道:“开题的时候,我觉得是我不行,就算知道有点有意为难的意思,但谁让我不如马帅呢,是我该换。今天答辩,我也想是我自己的问题,数据如果不拖,文章也该发了。可是到最后,为了这一篇文章,要自己造数据,听周老师的意思,这样做好像没什么,很多人都这样做。我突然觉得,这太荒唐了。更难受的是,我除了这样,没有别的办法,除非延毕到明年。我到底该怎么办赵老师?是就这样造数据顺利毕业,还是等到数据出来,明年再毕业?”
赵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他写论文的时候,也做过很多次数据不太好看,自己根据趋势修改数据的事。在他身边,这样改数据、造数据的例子不胜枚举。说出来都不太光彩。但是在这个看文章说话的大环境下,顶不住压力的医生只能这样投机取巧。实验没办法反复做,钱也花了,收集的标本也用了,失访的病人找不回来,几年的时间都蹉跎了,往后的竞争会越来越激烈,谁老实守着最真实的数据,谁就成了傻瓜。一次又一次,大多数人逐渐麻木了,文章后面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大家心照不宣。
赵彬的心情也有些沉重:“我有时候觉得,我作为一个医生,我的职业生涯被割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临床上忙碌,救死扶伤,当白衣天使;一部分疲于应付这些文章、科研、职称、考核……如果给我选,我毫不犹豫就造这几个数据,早点把毕业过了。但是你,我不想干扰你的想法。遥遥,我既不希望你这样难受,也不希望你像我们一样已经麻木。”
两个人吃过饭,赵彬把人送回家,又陪他坐了一会儿,再折返回来上班。
罗铭遥似乎是想开了,最终选了造数据先把毕业过了,他在一个星期内写好了中文文章,交给周老师,发给校刊编辑部,那边承诺安排在四月份那一期发表。
同一时间里,李盼秋流产以后没有休一周的流产假,继续在介入室工作。池彦廷也在继续加班熬夜。黄柏怀申请交换留学的事情订好了,七月就要远渡重洋。朱珍珍的深圳公务员考试也过了,找好了医院,毕业就回去工作。所有人忙忙碌碌的日子继续着。罗铭遥有过的彷徨和痛苦,都被这些忙碌埋没碾碎,再也找不出来。除了他自己介怀,似乎谁也不会再关心。
赵彬倒是问过他几次,确认他没有一直抑郁难过。
罗铭遥说早点毕业也好,就这一次,让自己早点解脱这个樊笼吧。
才过了一周,李盼秋又出事了。她给赵彬发了一条消息,一张CT片子,报告说肺上影像学征象考虑结核感染。
赵彬中午一下班,就跑去介入室找人,得知李盼秋今天请假休息,又打电话问人在哪里。李盼秋还没离开医院,于是两个人又去医院小食堂坐下面谈。
“你这是怎么搞的?有症状吗?”赵彬见她一脸憔悴,忍不住着急。
李盼秋点头:“就是有发热。低热,每天下午就烧得难受,测了几天体温都是37.6-37.8℃。晚上一觉起来就是全身大汗。自己也感觉特别虚弱、疲劳、乏力。之前,开始我想是不是流产吃了那个药造成的,后来又觉得不放心,还是去查一个吧。呼吸科的建议我照个片子看,结果,肺上真的就有问题。”
“做了痰涂片吗?有咳嗽吗?”赵彬问。
“不咳嗽,其他呼吸道症状也都没有。没有痰,做不了痰涂片。联系的明天去杨雯那里做个纤支镜,看灌洗液的检查结果。”李盼秋说。杨雯是他们两个大学同学,现在呼吸科的支气管镜室。“感染科那边也去找了,看了片子,说就是像,建议我试试先用一周的抗生素,复查胸部CT,如果病灶没有改变,就进行诊断性治疗,把抗结核的药用上,吃半个月再复查。吃上结核药病灶消了,那就确诊了。”
赵彬想了想,又问:“PPD没做?感染科没建议查个结核DNA?”
李盼秋抬起手,前臂内侧是一个注射器打出的红色皮丘:“PPD做了。你也知道PPD这个东西,阳性不能确定,阴性不能排除。DNA检查费用比较高,阴性还是不能排除。落到最后,还是经验性用药,抗结核有效,那就确诊。”
赵彬继续问:“那支气管灌洗液检查,敏感度怎么样?“
李盼秋摇摇头:“一个是灌洗涂片看有没有抗酸杆菌,培养难度比较高,可能等不出来结果。还有就是镜下找病灶,取组织活检来查抗酸杆菌,这个敏感度特异度就最高。但是我这个没有呼吸道症状,多半是个非开放性肺结核,支气管镜进去找不到病灶的。胸穿取活检是肯定不推荐的,真取出来是个结核,容易成瘘道不说,还认为搞成开放性结核,增加传染风险。“
赵彬在脑子里复习了结核知识,呼出一口气:“你输液,请假了吗?”
李盼秋缓缓摇头:“我还不知道怎么办……我想就办个住院在我们自己科室输液。我这个不是开放性结核,没有传染性,上班不影响……”
“还想着上班!”赵彬气得不行,“我帮你总结一下,这个结核怎么得来的?就是你流产、高强度工作、辐射环境导致的免疫力低下。为什么流产以后要给两个星期的假,就是为了身体恢复!你居然还硬抗着不休!介入室的工作是重要,但是你现在,是要身体还是要工作?结核治疗起码半年,这个期间,提高自身免疫力非常重要!”看看李盼秋显得苍白的脸色,他终于还是放轻了语气:“你不是还想要孩子吗?不把身体养好怎么行?”
李盼秋没有回答。赵彬也陪着她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他决定戳着她心窝子把话说到位:“你不适合介入室的工作,射线对你影响太大了。现在就是工作和身体,二选一。“
李盼秋被这句话戳狠了,身体都抖了起来:“这还有什么适合不适合?都是做事,我怎么就不适合?我可以说,医院里头,心脏上血管我是做的最好的!“
赵彬看着她,说:“你们介入室的蒋主任,做了多少年了?从来没有出过身体上的问题。你进去两年,人也瘦了,还弄了个肺结核,你跟别人比,你还能继续做下去?技术好有什么用?再好的技术比得过身体?”
李盼秋垮了下去。赵彬说的这些,已经是介入室那边其他人劝过的话。介入室里谁都知道,射线损伤有个人的易感性,有的人,像蒋主任,多少年也没事;有的人像她,在里头呆一段时间身体就不行了。在她之前,还有两个男进修生,也是工作几个月就开始到处不对劲。很多人说,你一个女医生,坚持到这么久,很不错了。听着这些话她就不甘心,凭什么一个女医生从开始就被人看低一头。
但再多的不甘,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屈服了。
她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轻声说:“这个月,后面两周多,我准备请病假休息,后面……后面再看吧。“
赵彬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无论在哪里,你都是最优秀的人。”
李盼秋还要打电话给池彦廷商量后面的事,赵彬把时间和空间留给她,离开小食堂,回急诊科准备接班。
李盼秋最终请了一个半月的病假,把介入室的工作交了出去。她这个非开放性的肺结核,非常麻烦。诊断就相当困难,支气管灌洗液也没涂到结核杆菌。请假两周,第一周挂在感染科输抗生素,疗程结束复查CT,病灶没有变化。只能把结核药用上。抗结核药这么多年,也没有新的进展,还是经典的几种。李盼秋现在一次吃四个药,以防万一随时都戴着口罩,日子很是难过。
最难过的是抗结核治疗两周复查,本来用药以后发热症状缓解了,胸部CT也提示病灶有所吸收,都是好消息。但同时查的肝功却是转氨酶升高,提示肝功能受损。这是抗结核药的副作用。结核药不能停,又加上了保肝药,每天吃药都是一大把。
她也是第一次做病人,还是这么麻烦的疾病,在朋友圈发了那一大把抗结核、保肝的药。同学、同事都对她表达了关心和祝福。
中途赵彬还和罗铭遥去她家探病。
一个临床医生,一个建筑设计师,房子里乱糟糟的。李盼秋觉得既然是赵彬来,那就没必要收拾。赵彬基本上也对她的这个生活态度见怪不怪,面不改色就在沙发上一堆乱七八糟里面坐了下来。罗铭遥还东张西望,妄图在这一堆混乱之中找到更好的落脚处。
“别到处看了,就这儿坐。”赵彬一把拉住他,强行按在他身边几本书中间的空位里。
“不好意思啊,”李盼秋脸上一点也没有羞愧之色,“以为就赵彬一个人来,结果还带着小铭。我这个形象算是彻底毁了。”
“没有没有,”罗铭遥赶紧说,“李老师你是太忙了。”
李盼秋被他逗得笑了:“我就是闲我也懒得收。只有哪天突然有想法了,收一下。”
罗铭遥是被父母从小敦促成了习惯的人,对于这个生活方式,一时找不到点进行评论。
赵彬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提这个问题。他惦记着李盼秋身体状况,问道:“感觉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