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冉尔
苏士林的少爷脾气一下子被激了起来:“先生,我是什么都不懂!我不懂方少鸿为什么喜欢我还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不懂他为什么明知是送死还要回北平,更不懂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份感情,爱我就不能让我一辈子蒙在鼓里吗?……可我懂一件事,我的命是他拿命换的!先生,你的命也是乔何拿命换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杨羽头一回见他如此激愤地说话,听罢似是想笑,但最后只淡淡地叹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苏士林的怒火还在燃烧。
“因为我的命……就是乔何的命,他死了就是我死了。”杨羽苍白的脸上只眼睛透出执拗的光,“我从不要他拿命换我的命,我此生所求不过死在一所罢了,你明白吗?”
苏士林张了张嘴,茫然地摇头。
“你的命的确是方少鸿拿命换的。”杨羽摸了摸他的脸颊,像多年前教他念书那般循循善诱,“可我的命……自始至终就为了乔何而活。”
“先生?”苏士林恐慌地伸手,像是要握住一把注定要从指尖流走的流沙。
杨羽笑着摇头,刚欲转身离去,就听队伍前传来嘈杂的争吵。
苏一洪带着几个杂役非要挤上船,边挤边喊:“这是我的船,我多带几箱东西怎么了?再闹!谁都别想坐船走!”
第69章
苏士林听得面红耳赤,羞愤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先生,你说我爹为何就是放不下身外之物?这种时候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杨羽叹了口气:“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在你爹心里,或许你认为重要的东西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是啊……”苏士林凄凉地笑,“以前信仰和道德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现在连人命都不值钱了。”
杨羽把手伸到嘴边哈了口气:“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找乔何。”
“先生,你真的要去?”苏士林不死心地询问,然而当他看见杨羽的眼神时就明白什么也改变不了对方的心,只得唤来下人把马牵来,“先生,保重。”
杨羽对苏士林笑了笑,握住缰绳的刹那忽然又回头:“我该收回先前那句话……你从方少鸿那里学到挺多的,士林,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
苏士林眼睛一下子红了,仰起头望着阴沉的天抹了一把脸:“先生可别这么说,我会骄傲的。”
杨羽明知他在强颜欢笑,却不揭穿,只道:“方少鸿会为你感到骄傲的。”说完挥着马鞭走远了,而苏士林捂着脸抽了几下鼻子,继而甩开步子把他爹推上船,与家丁乱糟糟地扭打在了一起。
杨羽已无暇顾及身后,骑着马冒雪往外赶,入眼皆是荒芜,曾经夜夜笙歌的销金窟如今人去楼空,各家公馆早被流民洗劫一空,连名噪一时的苏公馆都不能幸免,只是杨羽路过时,听闻风中窃窃私语说里面死了人,瞪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像是极不甘心的模样。
杨羽猛地勒紧缰绳怔怔地望着高墙内的一枝尚带绿意的枝条,满天的飞雪模糊了他的视线,杨羽记得五姨太唱曲时抹红的嘴唇,记得她道尽心中恨意以后的悲凉,然而这些仇恨就宛如他与乔何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哪怕费劲心思隐忍到最后,最后还是在命运的摧残下功亏一篑。
天边飘来一声渺远的汽笛声,杨羽收敛心神策马而去,将生的机会彻彻底底抛在了身后。
雁城的城门已经关上了,好在河沟里满是积雪,杨羽下马徒步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断垣残壁爬了出去,乔何的帐篷依旧立在雪地里,顶尖飘着段暗红色的绸缎,像是染血的战衣。
杨羽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营帐里静得惊人,入耳仅剩狂风的呼号。
“乔何?”杨羽掀开围帘,生怕自己来得太迟乔何已经带队走了。
乔何正摊开雁城的地图与德叔和另外几个军官议事,闻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茫然,继而是浓浓的不可置信。
“乔何!”杨羽不管不顾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乔何的腰,“你……你骗我!”
“你怎么回来了?!”乔何与他抱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猛地推开他哥,怒吼道,“苏士林呢?他把你扔下了?”说完就欲掏枪,拎着杨羽的衣领把他往帐篷外拽。
“不是他让我回来的……是我自己!我不走!”杨羽双腿拖在地上挣扎,“乔何,别让我走……”他见求乔何无用,便含泪望德叔,“德叔你帮帮我,帮帮我……我不要走!”
德叔硬是狠下心别开头去。
杨羽心里一沉,转而抱住乔何的胳膊:“别让我走,乔何!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乔何的理智已经被怒火烧没了,将他哥扛在肩上翻身上马,二话不说就要把他往码头边送,杨羽手脚并用地挣扎,哭喊着不肯走,他们二人在马背上闹得天翻地覆,远处却传来一声巨响,天地都跟着震了一震。
“怎么回事?”乔何终于回过神,抱着他哥望远处升起的浓烟,“那个方向……是码头?”
德叔寻声从帐篷里跑出来,翻身上马:“你们等等,我去看看情况!”
杨羽见乔何暂时没了将他送走的念头,立刻牢牢搂紧对方的脖子,喃喃道:“乔何,别送哥哥走,哥哥不怕死。”
“哥,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乔何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他,“咱们能活到今天不容易,你带着我那份活下去不行吗?”
杨羽一听这话就落了泪:“你怎么老是逼我独活?就我这身子,没了你,你觉得就算我坐着船走了,我能活几天?”
“哥!”乔何痛心疾首地叹息。
“对,你是大丈夫,你是男子汉,你不肯走,难得我就是懦夫吗?”杨羽像是豁出去了,将心底的心思全部摆在了乔何面前,且越说越激动,“我没你厉害,我这辈子几乎没碰过枪,所以我就没资格留下来吗?”
“哥,我不是说你……”乔何败下阵来,“你明知我……”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不能走。”杨羽执拗地攥着乔何的衣领,“乔何,若是咱们过不去这道坎,以后见了爹娘也不至于丢脸。”
乔何苦笑着摇头,想了片刻又点头,然后捏着他哥的下巴凑过去吻了吻,两人分开一瞬再猛地搂作一团,饥渴难耐地亲吻起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直到德叔的惊叫惊醒了杨羽,他才推开乔何回头对着远方喊:“出了什么事儿?”
“苏家的船被炸沉了!”德叔的呼喊被风截成几段,断断续续地飘进杨羽耳中,却一字比一字炸得更响。
“哥?”乔何连忙扶住杨羽,生怕他从马背上跌下去。
“苏家的船沉了。”德叔气喘吁吁地翻身下马,“沉在刚出城的河段,不过船上只有苏一洪和几个家丁。”
杨羽闻言,像被人从悬崖边一把扯上来,心脏砰砰直跳:“怎么回事?”
“苏家的小少爷和他爹吵了一架,那老狐狸竟然连儿子都不要了,趁着苏士林安抚岸边等候的船客,偷偷命人开船溜了,还有好些人扑到水里去追船,都被苏一洪从船上扔东西砸开了,谁想到船刚开出港口就被炸弹击中,直接炸沉了。”德叔一口气说了这么些更加气喘,轻咳几声才继续道,“他先前那般作为,哪有人肯救他?不过就算想救也没得救啊,船直接炸没影了。”
杨羽和乔何听罢面面相觑,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寒风呼啸,德叔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那小少爷倒是不错,见他爹死了,红着眼睛磕了几个头,还安排剩下的船客在岸边歇下了。我回来的时候他正准备去苏家的粮仓,像是要找余粮的样子。”
“德叔,粮仓那儿有咱们的人,给他行个方便。”乔何嗓音有些哑,抱着杨羽跳下马背,望着烟雾腾起的方向深深叹息,“哥,咱们的仇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