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偶然记得
昱昇等了等,不耐烦了,又问:“你叫啥?”
男孩的声音很低沉,正值少年人与青年结合变声的时期,微微隆起的喉结轻轻动了动说:“黎漠。”
昱昇一愣,倒觉得这个名字真好听,不像是这样一个人能有的,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不好的可能:“你不会也是谁家的少爷,让他们给绑过来,没人赎,就给他们当儿子了吧?”他说得怪小心翼翼的,唯恐万一自己的爹妈也不想要自己了,也得给这瘦子当儿子受这跑头子货的气……
黎漠在暗中瞟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想笑:“没有,那是我亲爹。”
昱昇放下心来,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他怎的那么狠地打你?”
男孩又不作声了。
孩子总是玩心重,昱昇被关在小黑屋里面,又受着瘦子两口子的欺负,唯一能说话的就是黎漠了。黎漠也很高兴家里来了个同他年纪相当的孩子,虽然昱昇出现后,家里的饭食越发吃不饱了,后母也越发地虐待他了。但是黎漠依然很护着昱昇,像是一种很奇怪的保护弱小的本能。甚至像是得到了一件珍贵的不知道要怎么办的宝贝,倾尽所有且小心翼翼。
俩人熟络了之后,黎漠同昱昇讲了目前外面的状况,昱昇吓得也不想着跑了。他思来想去,觉着牙子就牙子吧,等着家里拿钱赎,总比自己冒险跑出去又不知道流落到哪儿强些。这样做了打算,他便同那瘦子达成一致,要他好吃好喝地待自己,自己就写个家书送回去换钱。
那瘦子家工作多吃的少,很是困苦,但昱昇同黎漠亲近得很,倒也放松了看管,每日让他同黎漠一起吃睡,白日,瘦子父子出去干活,他留在家里供那女人使唤着,干些杂活。那大少爷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让他盥洗摔了碗,种地踩了苗。那妇人有心打骂,又担心自己不是这半大小子的对手,昱昇不是那逆来顺受的黎漠,他向来是不肯吃亏的主儿。于是憋着回来同瘦子添油加醋地告状。瘦子若是要怒,黎漠就慌忙把昱昇藏到屋里,闷不做声地给昱昇收拾残局。
转眼多日,一家四口虽然过得不甚愉快倒也相安无事,只是那瘦子的后婆娘,整日闲在家里,看着两个半大小子有八分不悦,整日挑拨是非,怂恿那瘦子虐待黎漠。对于昱昇更是挑三拣四,经常饿着他。他同黎漠说了之后,黎漠在第二天早上突然偷偷塞给他一个馒头,那婆娘对黎漠中午带去的吃食一向吝啬,黎漠给了他一个,自己也只能吃一个,难得昱昇懂了些事儿不肯接着,黎漠也不多说,只把馒头放在床头就出去做苦力了。
晚上,俩人若是吃得多了一些,那婆娘必要说许多难听的话,黎漠低头不语,吃过饭还要把昱昇白日里没干好的工作接手,等到夜深了,黎漠才能躺在床上, 好好地歇一会儿。
俩人在小黑屋的床上并排躺着,小屋没有烧火,虽已经初春,依然冷如冰窖。昱昇冻得恨不得想挖个洞钻进去,上面只铺着黎漠的一床薄被,因为昱昇怕冷,黎漠趁着做工的时候用稻草蓄在里面,虽然略微隔寒,却硬硬梆梆不舒服。
昱昇裹着衣服躺在床上,自然地往黎漠怀中靠去,俩人抱在一处许久,才稍微有了些暖意,昱昇嘟嘟囔囔地说着瘦子和女人的坏话,又说起自己在家时候过着怎么样奢华受宠的日子,黎漠只是听着,非要昱昇问他才答上一句。昱昇哼哼唧唧地说了一会儿,突然拉着黎漠的手说:“等我爸爸妈妈来赎我,你跟我一起走!”
屋子里面没有灯,一入夜就黑漆漆的,看久了眼睛倒也适应了。黎漠瞧着昱昇那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不知怎么产生了一种很矛盾的感觉,他把昱昇搂得紧了一些:“睡吧,明天还要去做工呢。”
话还没说完,俩人也不知谁肚子竟然咕噜叫了一声,昱昇从他怀里抬起头瞧着他问:“你把吃的都给我了,吃不饱怎办?”
黎漠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无碍,多喝点水就是了!”
昱昇便不再说话了,他闭着眼睛,从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身上汲取温暖,昱大少爷自小被捧在蜜罐子里面,别说吃不饱,就连吃不好的时候都少有,往日吃饱喝足欺负人的生活一去不复返,却交了黎漠这样仗义的一个好兄弟。在学院读书的时候,昱昇身边尽是一群狐朋狗友,他为首一起做的也就是戏弄先生,欺负同僚。再者就是弄那一知半解的春宵事,同那些人一比,黎漠待他真是极好,昱昇瞧着黎漠累极,沾着枕头就着的样子,狠狠地想若是有朝一日他爹娘来接他,他一定让这个腌臜婆娘生不如死。谁欺负黎漠便是和他过不去。
又几日,昱昇无意发现了那婆娘藏鸡蛋的地方,这婆娘什么都指使昱昇去做,却从不让他去鸡窝收鸡蛋,唯恐他会偷吃,自己收了就小心地藏起来,瘦子父子不在的时候犒劳自己用。煮鸡蛋这个昱昇在北京家中从来不屑吃的东西,让现在顿顿吃窝头咸菜疙瘩的昱昇当成了珍馐,简直欲罢不能。
等到中午那婆娘自己吃过午睡的时候,昱昇蹑手蹑脚地从筐里面偷出来四个,假装去烧沸水,将鸡蛋放到水里煮了,白水煮蛋也没有甚么调料,昱昇吃得狼吞虎咽,一口气就吃了三个煮得半生不熟的鸡蛋,噎得直翻白眼。拿起最后一个的时候,突然想到黎漠了,他想了想,把鸡蛋藏到床上,又连忙跑出去清理现场。那婆娘就快醒了,昱昇把鸡蛋壳挖了个坑埋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溜出去浇菜喂猪了。
谁知,到了晚上,那婆娘竟然发现了,她拎着炒菜的木勺子,尖叫跑到桌子上面大嚷:“家里的鸡蛋呢?”她气得不轻,脸色通红,声音尖锐而急切,仿佛丢的不是鸡蛋,而是她的亲生婴儿。
昱昇心里咯噔一下,黎漠飞快地瞧了一眼昱昇的反应,没有出声。那瘦子忙了一天,坐在桌上等着开饭,不甚耐烦地问:“什么鸡蛋?”
那妇人把勺子往桌子上面一摔,尖叫着:“这屋子出了贼!”她伸手指着昱昇,“是不是你?你个有人生没人养的犊子!老娘好心收留你!你还吃起独食来了!”
那瘦子见状也伸手拎起昱昇的脖颈子便要打,黎漠见状一把抓住瘦子的手:“爹!你别打他!”
昱昇极力挣扎开,他可不似黎漠那样逆来顺受,对着那婆娘骂道:“老妖婆!谁让你整日饿着小爷!吃你几个鸡蛋怎么了!你若是再欺负我!看我点了你的茅草屋!”
那婆娘哪里肯善罢甘休,立刻扑过去同昱昇扭打成一团,黎漠见状只得又去拉,他伸手扯开那婆娘,婆娘一把没有抓到,倒让昱昇踢了一脚。顿时将火气撒在黎漠身上。上手对黎漠便是两个嘴巴。“啪啪”的两声,黎漠浑身一颤,没有动声色,昱昇看得怒从心起,他个子尚到那女人胸口,像是一头小狮子一样撞过去,黎漠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那瘦子抄起火筷子便往昱昇身上抽。
昱昇挨了一下,“嗷”地叫出来。黎漠见了,伸手抵住他爹的手,被一把推搡到一边。黎漠已经慢慢有了青年的骨架,虽然不及壮年的父亲,但也抵事,干脆把昱昇护在身后,那婆娘见了,突然一怔,阴阳怪气地道:“真是邪门事儿!这倒成了一家子!多亏是个男的!要不想来肚子都大起来了!难怪两个联合一起要来吃里扒外了。”
说得那瘦子越发地来气,眼看着儿子为了个外人反抗,挥舞着火筷子连抽带打。黎漠不反抗也不吭声,只像是小山一般挡在昱昇前头,那火筷子挥舞起来呼呼作响,打在肉皮上面真真皮开肉绽,昱昇真正感觉到了恐惧,他“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说:“你别打他!我赔给你!我让我爸爸妈妈赔给你!别说鸡蛋了!给你们盖一栋房子都可以!你别打他!”
那瘦子打了几下,到底也是骨肉至亲,也觉得心疼。就手扔了火筷子,坐在椅子上面喘气,黎漠见他不打了,伸手拉起哭得浑身哆嗦的昱昇,几步就跑到小屋里面。
进了屋落了锁,昱昇抽抽噎噎地伸手碰了碰黎漠身上的痕迹,一句话说得断了好几气:“他、他、他打疼、疼你了吗?”
黎漠只是摇摇头,可能是刚刚忍得太久,声音一出来才知道有些沙哑:“不碍事的。”
昱昇抹着眼泪,跟打在自己身上一样疼痛,抽抽噎噎地骂着:“好个泼浪货!这样欺辱小爷!看我回家时候能饶了你!”
黎漠一直是个隐忍的性子,也是给瘦子两口子打骂出气惯了。他瞧着昱昇因为他哭得昏天暗地的样子,心里头一软。只对他说:“以后你就在屋里待着,少招惹她便是了。省得她又找茬打你!”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还饿,我把另一个也省给你……”
昱昇摇头,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床上摸索出中午留下的鸡蛋,伸着手举到黎漠面前,因为哭过,声音软得像个小姑娘:“哥哥,给。”
这辈子,昱昇还是头一次叫哥哥,黎漠瞧着他哭红眼睛狼狈的样子,自己鼻子也跟着一酸,他摇摇头:“你吃吧!我吃不下。”
昱昇把鸡蛋剥开,剥着剥着就因为抽气而一哆嗦,蛋壳都掉下来之后,露出煮熟蛋白光滑肉嫩的样子,黎漠看着鸡蛋,心里头一跳,他觉得这细腻白嫩的样子就像是昱昇的脸蛋,那样的手感,他摸过一次就一直记得。他慌忙低下头,嘴里不住地说:“你吃了吧!不然要饿一晚上的!快点!”
昱昇哪里肯吃,他举着鸡蛋放到黎漠嘴边,黎漠扭着头,他便爬上黎漠的膝盖,手执着地举着鸡蛋,黎漠被他压到了火筷子抽打的伤口,吸了一口冷气,昱昇吓了一跳,他低头看黎漠的身体,看着看着又开始揉眼睛。
黎漠轻声安慰他:“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昱昇低着头,牵着黎漠的手,讪讪地委屈道:“你也是的!拿我的时候那么利落,怎的对个娘们儿就手软,又不是你亲娘!由着她挑唆欺负你!”
黎漠瞧着他,身上虽然挺疼,心里头倒是软软的,他仔细瞧了昱昇身上并没有伤痕,也就放心下来:“不妨事。”
黎漠性子隐忍,昱昇却是个混不吝的主儿。加上这几日住得习惯了,没有刚开始同家人失散的惊恐后,狂妄的性子又上来了。黎漠睡下之后,昱昇辗转着睡不着,心里算计着要报复。
等到第二天,瘦子和黎漠一早就出去做工,那婆娘犹自在外面嗑瓜子,不一会儿尖着嗓子吆喝昱昇去喂猪,昱昇拎着大桶去了。翻身进了猪圈,那猪是农家最喜欢的大克朗猪,鼻子比那黄瓜把儿还长,昱昇正要将那食桶倒到猪食槽里面,突然瞧见猪圈后面的茅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也顾不得猪圈内的脏臭,挽了袖子,拎着猪食桶一溜烟儿地跑到里面,农家的茅房同猪圈都是接连一处的,方便猪踏粪,茅房与猪圈中间用木棍茅草搭建了个小篱笆,待到没人出恭时候,才放猪踏粪。昱昇几下子弄开栅栏门,那两头大猪,认得泔水桶,吃不到急得直哼哼,竟然也不进去茅房,只在猪圈和茅房之间,伸长了脖子冲着泔水桶叫唤。昱昇瞧那婆娘没有注意这里。几下子就爬上茅房,将猪食桶放在上头,底下两头大猪看见了,直用身子往茅房上面撞,昱昇冷笑一声,找了根木头倚住门,又跳下来,跑到院子里面。拿着水管子冲干净腿脚。躲在院子里面瞧好戏。
不一会儿,那妇人见昱昇半天不回来,自顾自地出来观看。昱昇低头假装给菜地浇水,那妇人瞟了一眼,扭着腰往茅房去了。昱昇瞧见了,一溜烟地跑到屋里,关了房门,露出个脑袋观望。
那妇人进了茅房,随手关门,只听“吱呀”的一声。倚门的木棍子掉下来。吓了那妇人一跳。泔水桶倒是没有掉。昱昇失望得直叹息,那妇人也不甚在意,解了裤子方便,这一蹲不要紧,那饿急的猪竟然伸着大长鼻子来拱,那妇人只觉得屁股后面一热,回头一看竟然是个猪头,吓得七魂跑了六魂半,裤子都忘记提上,只“妈呀”地尖叫了一声,站起身子就跑,她这一推门不要紧,那泔水桶“哗啦”地一下子扣下来,泔水浇了她一脸一身,那两头猪见状,冲过来一顿啃咬。
那妇人哭爹喊娘,惊得旁边两个邻居跑出来看,指点大笑,那妇人脸也丢尽了,又怒又惊,一手打猪轰猪,那两头猪饿了一上午,哪里轰得走,在她身上又啃又舔,活脱脱的丢人现眼。气得几乎发疯,提了裤子又哭又骂,嚎得惨绝人寰。
昱昇躲在屋里不开门,她便指着门大吼,等到瘦子回来定要他活活扒了昱昇的皮,昱昇也有些害怕起来,他躲在屋里不敢出声,心中盼望着黎漠赶紧回来,原来他在学校的时候,经常用砚台墨水这样戏谑先生,顶多挨几下戒尺,如今若是真的给瘦子打死了怎么得了!若是瘦子先黎漠回来,知晓他婆娘丢了这样的人,定不会轻饶了自己。
快傍晚的时候,瘦子回来了,那婆娘坐在门口等着,一看见瘦子便要冲过去告状,谁知那瘦子不是自己回来的。原来外面脑红灯照闹得凶,拳头出来的政权,那瘦子工作的地方,原本是洋人办的,被义和团一闹,砸的砸,拆的拆,把领头的一个个都打得半死,那瘦子灵机一动,跟首领苦苦哀求,说自己被迫无奈,知道义和团宣扬众生平等,喜爱劫富济贫,收留鳏寡,于是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好人,收留了北京的一个孤儿,无奈之举才给洋人做事,这倒是引起了那首领的好奇,非要亲自来看看。
一进门,瞧见自己婆娘浑身泔水,两头大肥猪正在茅房里面拱粪,弄得满院子恶臭熏天,一时吓得瞠目结舌,那婆娘也是欺负软的怕硬的主儿,见来了一群红衣人,吓得魂不附体,也顾不得告状了。
事到如今,那瘦子也只能硬着头皮,和颜悦色地让昱昇开门,昱昇吓得够呛,躲在里面不肯开,瘦子只得把黎漠叫回来,这才哄得昱昇开了门。昱昇家里是京城的大人物,几个京城的红灯照竟然知道昱家,对瘦子这种仗义收留孤儿的义举很是欣赏,欢迎他加入义和团,从此大家都兄弟姐妹相称,昱昇和黎漠也被叫做小师弟。
也多亏这些人,昱昇才免了瘦子的毒打。还被获准和黎漠一起上街走走,拜见大师兄,为义和团发发传单什么的。出了门,昱昇才发现天津城里走在马路上的几乎都是这些包着白头巾的人,那些个富足户几乎都搬走了,他虽然人不在京城里头,但是也能想象着家里是什么样,他这才意识到这些人逃到西边似乎一点都不好玩,真的是一场灾难,否则父母怎么会连他都不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