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光曦
时针指向了傍晚五点,他站起来,把身后的百叶窗拉开。赤金的斜阳透过玻璃洒了进来,他眯了眯眼睛,顺着南边看去,目光停在了一座钟楼上。
周尽欢住的大杂院就在钟楼附近,从这里看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他却没时间过去。
这两天他要跟着董掌柜熟悉家里的生意,还得和霍英年去拜见一些叔伯前辈。好不容易忙到了晚上,又要跟双方家长吃饭。昨晚他看账本看到了天亮,白天睡了一会儿就陪黄晓晓去了新津女子公学参加慈善义卖,回来忙到了现在才停下来,也才有空去想周尽欢。
那天他没等到周尽欢醒来就走了,虽然元明回来的时候告诉他周尽欢已经没事了,他还是不放心。
昨天他打了个电话给日本那边的同学,那位同学家里是开骨科诊所的,他让对方帮忙问问周尽欢这种情况有没有西药能根治。
对方今天中午回电话给他,说具体的还是要确诊过才知道。但如果要确诊,就要带着周尽欢去日本,这是不现实的。霍恒只能从远东那边先入手,尽快找个时间再带周尽欢去看一次。
不管怎么说,周尽欢是因为救霍丞才摔伤的,他们霍家不能置之不理。
他望着那座钟楼,片刻后便穿上西装外套,去了周尽欢的家。
他已经开始接管家里的生意了,霍英年就给他配了一辆汽车。他自己能开,就没要司机。在快到周尽欢住的地方时,他又想起两手空空的过去不大好,于是拐到附近的大龙凤饼店买了几盒高档点心,又买了广式烧鹅和两头腊鸭才过去。
他把车停在了大杂院对面,刚跨进门槛就看到了那人的背影。
周尽欢正迎着余晖在收被子,洗旧的棉服袖子上套着两个绿花袖套,在他侧过身来的时候,霍恒还看到他鼻子上沾了些白色的粉状物。
霍恒朝他走过去,到了近前他才察觉过来,惊讶道:“李先生?您怎么来了?”
霍恒把手里的东西提了提,笑道:“我是来探病的,你的腰好些没?”
周尽欢手里抱着棉被,那棉被也是旧的,边角还有点棉花漏了没来得及补。眼下被霍恒看到了,他只能尴尬的笑:“好多了,倒是您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霍恒随口编了个理由:“我问了你店里的伙计。对了,你脸上是什么东西?”
他隔空指了指周尽欢的鼻子,周尽欢腾出一只手摸了下,表情更尴尬了:“刚才在揉面做葱油饼,可能是不小心沾上的。”
霍恒点着头:“正巧我饿了,不知道周老板愿不愿意招待我一顿?”
周尽欢忙道:“我家里简陋,吃的东西也上不了台面,不如我请您出去吃。那天您帮了忙我还没道谢,也还没把看病的钱给您。”
“不用那么客气,其实是我想吃葱油饼了,周老板不会是对自己的手艺没信心吧?”
他都这样说了,周尽欢只能同意,带着他往楼梯那走去。
大杂院里住的都是些穷苦人,所以院子,楼梯过道这些地方都堆满了杂物。周尽欢在前面带路,不时的回头让霍恒当心脚下。
霍恒穿着笔挺的西服,头发也梳的一丝不苟的,刚走上二楼就被转角的油漆桶蹭脏了裤腿,沾了一块白油漆上去了。他低头看了眼,什么都没说,反而提醒周尽欢也注意看路。
周尽欢住在走廊最里面的那间,外头的夕阳大半都沉到山下了,昏黄的光线从尽头的窗户投射/进来,照的浮尘满目飘摇,像是光阴在眼前淌过一样。
霍恒看着前面的那道背影,想着他曾经出入的那些纸醉金迷的场合,再想想现在住的地方,心里便起了一阵难言的感觉。
周尽欢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打开房门后就把他让了进来。而他在看到这比自家下人住的还不如的屋子时,那种难言的感觉仿佛化为了利刃,一下就扎进了心底。
周尽欢把被子放在了木板搭成的床榻上,匆匆收拾了桌面上放着的书和本子,给他让了座:“家里有点乱,你先坐一下,我给你倒杯水。”
霍恒让他慢慢来,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桌上,又看了眼书的封面。
那是两本手抄的戏曲新编,书面有焦黑的痕迹,连边角都翘起来了。霍恒翻开第一本的扉页,上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字,虽然很模糊了,但还是看得出内容。
“给我最爱的欢儿,生日快乐。
——父字。”
第8章
周尽欢端着水,拿了两个刚出锅不久,还温热的葱油饼转过身来,刚好看到霍恒的指尖停在扉页的那行字上。
他把东西放到霍恒面前,把那本书拿到了一旁,道:“这葱油饼刚做的,还有点热,你试试吧。”
霍恒用筷子夹起来,咬了一口就开始点头。这葱油饼烤的刚刚好,外酥内软,配合着葱香的味道和恰到好处的咸味,是那种吃了一口就会想继续吃下去的。
本来他只是随口瞎说想吃的,没想到周尽欢的厨艺真的好,他一下就把两个都吃完了,拿帕巾擦嘴的时候还有点意犹未尽。
周尽欢也没想到他这种上等人会真的喜欢这么朴实的食物,便问他还想不想吃。他倒是想,可是一看周尽欢家里的环境,又怕自己是把人家的晚饭给吃了。于是道:“周老板晚上就吃葱油饼?”
周尽欢不好意思的点头:“让您见笑了。”
霍恒解释道:“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怕我食量大,把你的晚饭吃光了。”
他说的这么直白,倒是化解了周尽欢的尴尬。他又扫了眼桌上的两本书,想了想还是问道:“那两本书是令尊送的?”
周尽欢顺着他目光看去,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容都温柔了不少:“是家父手抄的戏本。本来有七本的,现在只剩这两本了。”
这话证实了霍恒的猜测,书页上焦黑的痕迹和卷翘的边角都是被热源灼过的证明,想来是当年的大火导致的。
霍恒斟酌着用词,继续问:“其实这两年我都不在北平,也不清楚你家里的遭遇。能不能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
霍恒问的很诚恳,在周尽欢抬头看他的时候,他眼里的情绪并不是像旁人那样揣着窥探的,而是微微蹙着眉,像是真的在关心自己那样,担忧着。
以前还是角儿的时候,周尽欢身边都是些阿谀奉承的目光。那时的他年少得志,说不骄傲是不可能的。他乐于被座儿捧,也乐于听到一切对他的夸赞。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傲慢得失去了自我,终日和那些只知道哄他的纨绔们买醉享乐。
那时的他虽然守着最后的底线,但还是让爹娘失望了。他厌恶爹娘用关心的名义来烦自己,将他们苦口婆心的劝诫都抛诸在了脑后。
世事皆有因果循环,也许就是对他的惩罚吧,后来他就再也看不到这样温暖而让人想要落泪的注视了。
周尽欢的喉咙有点酸了,他咳了两声,笑道:“都过去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提的,反正也回不去了。”
他掩饰的不自然,霍恒一眼就看穿了,却没有停下来,反而越问越隐私:“我听说了霍家大少爷悔婚的事,你还恨霍家的人吗?”
周尽欢习惯性的点头,忽然又反应了过来,疑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当初他答应霍丞的求婚没多久家里就出事了,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基本上就是双方亲戚。后来霍丞悔婚,这件事就被霍家捂严实了,更没什么人知道了。